送党苍童往南阳的人们齐齐聚在了赊旗镇的西南门:杨武门,门外两侧的石联上,还篆刻着咸丰年间的南阳知府顾嘉衡亲笔题写的门联:扬子江心春水绿;武陵洞口桃花红。
张堂文和张堂昌亦在人群中,但他们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明面上是恭送党苍童,实则是送自己家眷顺道而已。
党苍童自然明白,他暗暗地瞧了瞧城门里绵延两三里的车驾,不由也是轻轻地一声叹息。
张堂文挤到党苍童跟前,拱手说道:“党老板此番往南阳,尽心竭力便可,无须强求!那谢老道虽是忠贞之人,却缺乏变通,未必会...”
“堂文,党某心中有数!”党苍童干笑着摆了摆手,“求,未必有用,但不求,于心难安,于理难辨!这两天,还请张老板多多费心了,临近州县皆已严阵以待,我赊旗西商是镇上的中流砥柱,逢此大乱,切勿轻乱阵脚!还请两位张老板多多费心,号召城中同僚齐心协力,护我民生,保卫家园!”
张堂文缓缓后撤了一步,朝着党苍童深躬了下去,“堂文自当殚精竭虑,做好准备,静候佳音!”
党苍童抬起头,望着这斑驳的老城墙,缝隙中生出的青苔都快将城墙的青石板面都完全覆盖住了。
“堂文啊,有个事儿,你得多思量一下!”
“党老板请讲!”
“我总觉得,今年这大荒来的有些突然,裕州那事儿也有些稀奇,人为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聚众为乱,没有人怂恿带头,是万万不可能得!大灾大荒不怕,可得小心点居心叵测的人!”
党苍童朝着送行的众人拱了拱手,便在党松涛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南阳城前进了。
在他身后,随行的车驾延绵不绝,比之逃荒大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送走了党苍童,张堂文安排会馆晚上造饭,把留在赊旗的西商全都召集在了一起,准备安排巡防值守的任务。
会馆的饭,用的简单,羊肉扯面,精致的面点加上各色小菜,因为在会的人此刻都是各怀心思,席上也不听谁高声吆喝了。
张堂文简单地吃了两口,瞧着大家伙这低沉的气氛,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各位,馆里的饭食虽比不上外面的馆子,却是用的精心。这羊肉扯面,让我想起往年,在南阳的市集上,请了一个苦命人吃的那顿牛肉碱水面!同样是碗面,咱们还嫌弃它不够精致,对那个苦命人来说,却是堪比珍馐,一口气,吃了三碗!”
“呦呵...三碗,这敢情是饿死鬼托生的吧?”席上不知谁搭腔到,“三碗,现在咱们能吃下两碗的都没几个了吧?”
“吃那么多干啥?孔子曰茶七饭八...”
“李老板这就逗乐了,孔子啥时候说过这话啊!”
“就是!就是!那茶七饭八说的是礼!是规矩,可不是说你的饭量!”
有张堂文起个头,席上这才活跃了许多,插科打诨的也多了起来。
张堂文当他们斗了一会嘴,会馆自有人给用完面的老板们端了茶水来,张堂文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说道:“各位老板,同样的一碗面,对于咱们这些行商坐贾来说,尚未满足!可对于有些贫苦人来说,一碗白面条都是难得的!若是放在那些灾民面前,只怕,眼中都要发光了!”
“那是饿的发慌了吧!”
席上一阵哄笑。
张堂文也是跟着笑了笑,“饿是啥滋味,恐怕在座的各位,有些年头没体会过了吧?怕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张堂文顿了一下,缓缓地看向张堂昌,“可是,这感觉,堂文体会过一次!”
张堂昌顿时会意了,这哥哥是打算说那回事了。
“哥,你说的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还记得呢?”
“十几年?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张堂文冲着张堂昌笑了笑,到底是亲兄弟,一听就自觉做了捧哏。
张堂文见桌上所有人几乎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或是茶盏,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年,我才二十出头!我们老爷子让我押着一车货往江西换茶叶,刚走到湖北的山道里,就碰上了一票杆子!据说是当年长毛(百姓对太平天国的蔑称)的残兵流寇,劫了我的货,却没动我一个人!”
“那就不是长毛!长毛都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瞎说!官府说的话你也信?野兽能把江南都占了?”
“就是!长毛当年要的物料你家老爷子也没少供,不信回家问你家老掌柜去!”
张堂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是刚开春,山里啥都没有!我跟五六个下人就那样被扔在了山坳坳里,一滴水,一粒粮都没给我们留下!”
“咦...湖北往江西的山道我走过,没个三五天连个人烟都看不到!”
“是啊!我们在山里晃荡了六天,又赶上山中大雾,走迷了方向,只能喝露水,挖野菜吃!野菜那东西,比不得五谷,吃一肚子,一会儿就饿了!春天,也看不到什么鸟兽,那个饿啊!别说面条了,就是有颗谷子在,直接就塞嘴里了!”
“那...张老板最后怎么走出来的?”
“第八天的时候,我的跟班,就去年没的那个四儿,那会儿才十五六岁,用叶子给我包了一块生肉!我们凭着吃肉来的一点力气,最终走出了大山!”
“咦!张老板好运气啊!这肯定是打着啥猎物了,肉挡饥,比米面还好使哩!那是啥肉啊?”
“饿的时候,两眼真真是发光的,饿的眼冒金星了嘛!走出了大山,我才发现,我们一趟六个下人,带上我七个人,走到村落里的时候,只剩下了五个人!”
席上的人们顿时一愣,有些反应敏捷的立时皱了眉头,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追问道:“咋就剩五个人了?那俩跑哪了?”
张堂昌在一旁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剔着牙,“一群人手无寸铁,刚开春飞禽走兽都是不出窝的,上哪找的肉啊?”
追问的人刚要张嘴,却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着声音问道:“你...你吃的是...”
“嗨...”张堂昌在一旁笑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刚吃完的羊肉,别一会儿给大伙整吐了!”
话虽没说那么直,却已引得席上有些人连连作呕了。
看着张堂文的眼神也都变得怪怪的。
张堂昌若无其事地继续剔着牙,身子向后缓缓地靠了靠。
张堂文这事,七分真,三分唬,被劫受困是真,饿肚子也是真,只不过这吃肉嘛,吃的却是一只猪豚。
不过张堂文一提到人少了,张堂昌便明白了,这是要先埋个引子,好往下安排活儿呢!
不说可怕一点,谁会当回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