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柳氏抿了抿嘴,往张堂文身边凑了凑,“如今账面上,若是下半年的光景依旧没个改善,怕是要坐吃山空了。不单这油要思量,老宅这里很多项都得重新安排一下,放在丰年十两八两的不显眼,可如今这情形,不能再像往常一样无度了。”
张堂文往日是不过问账房的,听得张柳氏这么一说,也是心里暗暗一揪,难道张家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
“老爷,你也别想太多了,如今账面是平的,要真凑个千八两也是可以的,我只是想着未雨绸缪一下,万一哪天老爷这边要有什么急用,我也不能老想着当东西啊...再说,如今这世道,官府让用现银兑银元,这其中又要耗去不少,可这银元...万一再变了天,又成了废纸,那可怎么办?倒不如攥着东西等到太平日子了再说...”
“你想的对...”张堂文抿着嘴,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不到...张家竟在我手上成了今日的光景...”
“老爷也别忧心了...这两年,粮行那边亏得实在厉害,还有几千的账面还没收回来,庄子上买种的钱又都垫出去了,等到收粮时要是能多收一点,官府那边再少盘剥点,这账面,就好看多了...而且,圭泗他们去年置办醋坊、今年置办染坊,都花了不少银子,如今都还在慢慢回钱呢!形势,还不到那么不堪的程度。”张柳氏轻轻地抚着张堂文的后背,小声宽慰道:“如今,各行各业都不好做,比起旁家,咱张家还算是前景好的。毕竟如今醋坊早已名声在外了,听淑仪说,光是供给刘家生在外埠开的店,都送出去了不少货,等年底盘账,还能回不少钱!染坊如今是不错,便是粮行今年贴补完庄子,还是亏,咱们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抬起头望了望天边的月亮,其实张柳氏说的,张堂文心中也略有一个大账,有些东西,张柳氏不说,可张堂文心中也清楚。
老宅的花销,吃穿用度都不是大头,大头就在张堂文的手面和西院的大烟膏了。
如今张堂文依旧是往常的手面,搁在以前,那都不算个事儿,可如今毕竟不同往日。小张氏用的烟膏钱,如今也是个大头,随着她的烟瘾越来越大,用量也是水涨船高,张柳氏试过减量,可那药性一过,小张氏便是疯的更厉害了。
张堂文垂着手,心中阴晴不定的,他想到自己的手面里,还有定时送到开封府的支出,一来张春福日渐长大,除了读书学业花销,旁的用项也渐渐多了起来;二来钱玥娥那边,张堂文也是生怕吃苦受累了,都是悄无声息地多贴补了一些。
一想到钱上面,张堂文莫名地就是一阵烦躁。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连挣扎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剪不断理还乱。
入了夜,张柳氏已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张堂文却是心乱如麻,他披着外衣,缓缓地推门出来,坐在后院的凉亭里。
已是三更天了,整个赊旗镇里除了偶尔的鸡鸣狗叫,早已是一片死寂。张堂文抬起头,看着晴朗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如同银盆一样悬挂在夜空中,把大地照的晶莹透彻。
张堂文看着布满银光的后院,一草一木都是看的仔细,他回想起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老爷子带着张堂文和张堂昌,在月下对饮,讲述着张家的过往。
老爷子的那句话,至今张堂文都还记得。
“无论富贵贫贱,皆无定数。世道轮回,自有天定。若是盛世清平,寒窗苦读便是出人头地的最好选择。但要是生逢乱世,那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不起眼的变动,便可让高门大户抄家灭族,也可让不起眼的乞丐手握生死大权。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恪守本心,一心向善,不以身份富贵相轻,不以暴利欲念越轨,凡能助人,一定倾力而为,凡遇争执,务必留人一线!”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由轻声叹息了一下,无论廖启德还是高德宽,难道我张堂文真的没给他留一线么?廖启德自己找上门来,高德宽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难道...是我的善无法打动他们的恶?还是说,恰恰是我的善,纵容了他们继续为恶?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月亮,心中默默地问道:“爹...张家到了眼下这一步,该怎么力挽狂澜呢?整个镇子都是如此萧条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正在泛着愁呢,张柳氏悄无声息地过来了,手上还多拿了一件外衣,缓缓地披在了张堂文的背后。
“老爷...晚上凉...多穿一件衣服吧...”
张堂文默默地捏住张柳氏的小手,轻轻地揉捏着,“这么多年了,只有你永远都是如此体贴...”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有心事,就睡不着。一睡不着,就来这后花园。难道,这花园有什么法力,能解你的忧愁?”
“夜深人静的时候,头脑格外的清晰些,想的也透彻些...”
“老爷!”张柳氏轻轻地笑道:“如今的局势,却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你为张家做的,为镇子做的,都是对的。可时局,不遂人意。若不是现在这乱世,我们张家,断不会到今日的地步,镇子,也不会愈发萧条...”
“老话说,事在人为...但是,老话还说,万事自有天定...我们一介商贾之家,平头百姓,又能做些什么呢...”张堂文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老三...就是不信命,所以他上山,他想要自力更生改变这命运的不公,为此他不惜放弃与翠英的长相厮守,因为他知道,抗争的这条路上,不能带着一个累赘。”
“翠英不是累赘...”
“却是他的软肋...软肋...只能藏在心里,不能拿给人看...不然,老三永远都不能狠的起来。就像当初那个李宗祠,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差点把老三坑死。”张堂文轻笑着摇了摇头,“老三的想法,不能说是错的。他从过军,他知道,只有手中有枪,他才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穷人。他不是我,可以蒙父荫,生下来就接了偌大个家业。他只能用他的手,用他的命,去博一个封侯拜相,博一个出人头地。不然...他永远都无法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老三...是个有想法的人...”
“翠英也是聪明人,所以她现在也只是记挂,却不似刚来时的满腹抱怨。翠英也是个不认命的人,不然她不会撺掇老三去南阳,只是没想到...这时局,又把老三往外推了。”
“女人...想要的很简单...”
“可男人不一样,特别是开了眼界的男人,他不会想要平平淡淡的混迹一生...”
张柳氏默默地点了点头,拉着张堂文地手便往寝室去。
两人正走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吓得张柳氏浑身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