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王小羊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空气中好像发出着呼啸声,不知道是风在刮过,还是鸟在飞翔。前面也有一点点的火光闪耀,既像是磷火,又像是动物的眼睛。我这是在哪里?他在心里问自己。似乎没用怎么回忆,他便想起来,不久前的一段时间内,他和一些犯人被杜建成的行刑队执行了死刑,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活着。我一定是受了伤?他试着活动一下身子,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竟然没有觉到一个地方疼痛。他坐起身子,望着天上的星星发了一会呆,突然便明白过来,看来是任晓轩在暗中帮助了自己……
远处传来动物凄厉的叫声,那些一闪一闪的亮光越来越近了,或许是食肉的野狼或野狗要过来了。王小羊不敢在此久留,匆忙爬起来,便朝乱葬岗子外走去。但他绊了一跤,差点又趴回到地下。他低下头看,原来是那个日本人在他脚下作怪。日本猪。他抬起脚,在他的尸体上狠狠踹了一下,才踉跄着脚步走出去,在夜色的掩护下,朝黑暗中的旷野深处走去。
两天以后,王小羊才回到了老家王家庄。但在快要接近村子时,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王小羊是经过王好铭家的打谷场,场院里堆放着几个秫秸垛,他从垛边走过去时,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他并没怎么留意,还以为是兔子之类的动物藏在里面,快要从垛边走过去了,却无意中看见地下有几片血迹,而且血迹的走向是朝向那个秫秸垛,也就是说,这几片血迹是藏在垛里边的那个什么动物留下的。王小羊不禁有些好奇,也有些警觉,又走回来,试着伸出手,把那丛发出窸窣声的秫秸拨开。他大吃了一惊,连连倒退了几步。
原来藏在秫秸垛里的是一个人,一个受了重伤身上血迹斑斑的男人。
你……,王小羊蹲下身,轻声朝他喊道,你怎么回事?
那个人似乎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浮肿的眼皮,毫无表情地朝他看了一下。啊……。他突然反应过来,本能地有些惊慌,身子急快地往里缩了一下。
王小羊安慰他说,不用怕,我不是坏人。
那个人的身子不再动,但却大瞪着眼,慌张而警惕地看他。
你受伤了?王小羊关切地问他,怎么样?不要紧吧?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两眼依旧一眨不眨地朝他看。
王小羊又把秫秸拨开一些,要不要我来帮你?说着,他就朝他伸出手去。
看见他这个动作,那个人更加不安,也伸出自己的手,把他的手使劲推回来。
王小羊看出来,他还没有消除对自己的怀疑,便再次朝他解释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鬼子,也不是土匪,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那个人听着他的话,却没有丝毫反应,似乎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也许他还没有从伤痛中醒明白呢。王小羊对自己说。看来你伤得不轻,他再次耐心地对他说,你不能老待在这里,要不到我家去治治伤吧?说着,他朝村子的方向指了一下。
啊啊啊……。那个人脸上显出很恐惧的神情,嘴里含义不明地嘟囔一句,身子又往里缩去。
你说什么?王小羊侧了侧耳朵,我没听清你的话。
走开。那个人突然用日语说。
王小羊大吃一惊,原来你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一个日本鬼子……。他还有些不相信,又用日语问了他一句,你、你是日本人?
是……,日本人也有些意外,目光灼灼地盯在他脸上,莫非你也是……
没错,他说的果然是日语。王小羊霍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日本人却高兴开了。他把头从秫秸丛里探出来,仰起脸来看他,真是没想到,我还会碰到自己人……
王小羊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干掉这个日本鬼子。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朝四处看了一眼,目光很快落到一块石头上。他把石头拿到手里,再次走回到他面前。
你要干什么?日本人呆住了,急忙摇起手说,我是你的同胞,你怎么……
谁是你的同胞?王小羊冷静地对他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啊?日本人张大了嘴巴,随即又问他说,你是中国人,为什么会说日语?
这你就别管了。王小羊说着,就把手里的石头举起来。
不要,日本人拼命摇摆两手,不要……
就在这一霎间,王小羊看出来,这个说话有些天真的日本人年龄并不大,怕是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看上去和一个孩子差不多。不知不觉间,他举着石头的手就慢慢落下来。你怎么能杀一个徒手待毙的孩子?他对自己说,算了,还是让他在这里自己死去吧。他把石头丢回到了地下。
看到他这样,日本人才放下心来,虽然不再说什么,但目光里还是充满了不少疑问。
王小羊朝地下啐口唾沫,转身便朝路上走去。
你到哪里去?日本人却朝他喊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愚蠢的日本猪,王小羊在心里说,带着你的问题到地狱里去见你们的天皇吧。
我需要帮助,日本人还在可怜巴巴地叫喊,如果你是我们的中国朋友,就该帮帮我……
王小羊知道,他所说的“中国朋友”就是指那些汉奸卖国贼。谁是你的中国朋友?他又朝后啐了一口,让你的中国朋友去帮你吧。
来到村子外围,王小羊不禁又站住了。他看见一大片碎砖烂瓦,还有烧焦的木头,周围分布着许多个弹坑,不少地方都留有鲜红的血迹。不用说,这里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那个日本人应该就是在这里受伤的吧?但王小羊看不出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对自己的村子他当然再熟悉不过了,却想不起这里有过什么设施,看那些砖瓦和木头,应该是有一个不算太小的建筑物,可它到底是什么呢?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他赶紧问自己。于是,王小羊又抬起头,重新朝村子打量。没错,除了这个受到摧毁的建筑外,其他不论是房屋、街道还是道路和树木,他都像老熟人一样认识。真是怪了,在他离开村子的那些日子,这里居然多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遭到了毁坏……
回到家来,王小羊才从爷爷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袁庆斌的队伍撤走后,日本人为了长期占领根据地,便在王家庄外围建造了一个据点。但他们刚把工事修筑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正式使用,就被这一带的民兵联合游击队,在一天前的夜里突然发动攻击,很快便把这个炮楼端掉了,消灭了大部分驻守的鬼子和伪军,将沦陷的根据地重新夺回来,王家庄也再次成为了红色的堡垒村。
王好铭也被打死了,王大牛补充说,修炮楼的主意就是他向日本人出的。
好,王小羊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连口赞叹说,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他的心情一直处在沉闷压抑的状态中,听了他们的讲述,才突然觉得轻松明朗起来。他又想到了那个藏在秫秸垛中的日本人,在心里对他说,你没被我们的人打死,就算你命大了。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爷爷拉住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他,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怎么会呢?王小羊用充满歉意的口气说,本来我该和您说一声的,可事情紧急,就没有……
爷爷没有再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看他全身完好着,才欣慰地吐口气,不出事就好,这兵荒马乱的,能看到你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这时,王大牛又犯了烟瘾病,躺倒在爷爷脚边,就像发冷似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牙巴骨也叩得咔咔响。爷爷手里举着块黄纸,把一撮捻碎的树叶放上去,抖抖地卷起来。他一把“烟卷”放到他唇间,还没有点上火,王大牛就吧嗒着嘴吸起来,脸上紧张的表情也慢慢舒展开了。
望着哥哥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王小羊重重地叹口气,心里刚刚泛起的兴奋之情也很快淡去了。但他强自振作起来,尽力去想与这次战斗有关的事情。爷爷,潘秀兰他们参加那天夜里的战斗没有?
他们又不来喊我打仗,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事?爷爷想了一下又说,她是村里的抗联干部,按说应该少不了她的。
王小羊点点头,爷爷说得对,潘秀兰肯定参加了这次战斗,她也一定知道有关八路军的消息,要想找到袁庆斌他们,看来非找她去不可了。
或许那根“烟卷”真地起到了作用,王大牛觉得好受些了,从地下爬起来,斜着头问他说,你打听人家潘秀兰干什么?是不是真和她有什么不清白的关系?
看你说的话那么难听,王小羊白了他一眼,我和她有什么不清白的关系?
得了吧老三,王大牛摆摆手说,你们那点事瞒得了别人,可躲不过我的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王小羊质问他说。
王大牛没回答他的话,却把头扭向了爷爷,爷爷,我是老大,要成家也应该先轮到我呀,往下还有老二,怎么着也不能让小羊先把媳妇领进来。
去你的吧,王小羊有些恼怒,再胡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爷爷没有理会他们,钻进厨房里做饭去了。
王小羊这才意识到,天就要黑了。望着朝树枝上栖落的鸟儿,他再次想到了那个受伤的日本人。按照爷爷的说法,从那次战斗到现在,他应该已经两天多没有吃到东西了,看他受到重伤的样子,恐怕随时都有死去的危险。死了才是活该,谁让他是侵略我们的日本鬼子呢,他在心里说,却随即又反驳道,可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兴许还没有杀过我们的人吧?这样一想,他竟有些不安起来。
夜幕快要降临时,王小羊终于行动起来,趁爷爷不注意,从锅里摸出个饼子,揣在衣兜里,装作散步的样子,慢慢朝街上走去。夜雾正像水似地从街外淌来,偶然走过去的一两个人影显得朦胧虚幻。王小羊出了村子,直朝旷野里走去。旷野间没有房屋的遮挡,光线倒比街道上明亮些。王小羊越走越快,不一会便来到王好铭家的场院里,直奔那个藏匿着日本鬼子的秫秸垛。
哎,你还在吗?王小羊没有看到那个豁口,便只好冲着秫秸垛用日语说。
寂静了一会儿,秫秸垛内才传出窸窣声,随即日本人的半边头慢慢探出来。我要死了吗?他呻吟着说。
王小羊蹲下身,借着天边最后一抹亮光,看见他涂满血迹的脸上肌肉肿胀扭曲,乍看上去,就像一只剖出了红瓤的西瓜,细软的脖子弯曲着,似乎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看来他是真地支撑不住了。你伤得很重吗?他说了这句话,又觉得是明知故问。
是,日本人点点头说,我的胸部受了伤,一条腿也怕是打断了……
王小羊有些吃惊,原来他最大的伤处不在脑袋上,而是胸膛,还有腿脚……,他也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只能藏在秫秸垛里,而没有想办法逃跑。我给你带来了干粮。他把那个饼子掏出来。
真的?日本人吃力地抬起头,随即伸出手,把他的饼子接过去,送到嘴边,胡乱地啃了几口,却又停住,连连咳嗽起来。
王小羊知道他被噎住了,这时候他应该喝一点水才对。可在这样一个地方,到哪里去弄水呢?他旋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不要替他想得这样周到吧,给他带来了吃的东西就已经不错了。
我活不长了,日本人使出很大劲儿,才勉强把嘴里的饼子咽下去,大喘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坚持不住了……
我没有办法给你治伤,王小羊解释说,我手里没有药,再说这里……
不用了,日本人摇摇头说,你只要和我说几句话就行……,一听到日本话,我才觉得不再害怕。
听他这样说,王小羊反而闭紧了嘴巴。
你还没有告诉我,日本人说,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我们的朋友吗?
不是。王小羊没有丝毫犹豫,就径直告诉他说。
那你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更加纳闷了,你的日语为什么说得这样好?
王小羊没有再说话,站起身,看着那抹光线在西方地平线上跳跃了一下,便急快地消失了,黑夜真正到来了。他想离开这里,反正自己对这个日本人够仁至义尽的了,至于他是不是孤独害怕,甚至是不是死在这个秫秸垛内,都是他自己的事,与他王小羊彻底无关了。但他刚把身子转过去,还没有迈开腿脚,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杀过中国人吗?他无来由地问了他一句。
没有,日本人没有犹豫,也径直告诉他说,我还没有学会杀中国人。
王小羊知道自己走不成了。他又蹲下身,用把握不定的口吻说,我把你弄走……去养伤吧……
养伤?日本人有些诧异,到哪里去养伤?
去我的村子里,王小羊怕他听不明白,又补充说,去王家庄……
王家庄?日本人叫起来,不不,我不去王家庄。他的口气里透出极度的恐惧。
为什么不去?
王家庄是我倒霉的地方,日本人含糊不清地说,王家庄的土八路太厉害了。
王小羊听出来了,想必那天夜里的战斗太激烈了,他们也被打得太惨痛了。不去王家庄,那你就只能等死。
死?日本人简短地思索了一下,突然垂下头,呜呜地哭起来。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过了一会儿,他的哭声突然稀落下去,很快便听不到了。
尽管看不清他的样子,但王小羊明白,他又一次昏过去了。他抬起头,又朝西边天幕上看了一下,是呀,星星已经浮出来了,不能再等待了。他伸出两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一点点从秫秸垛中拽出来,搭到自己肩膀上,慢慢站起来,迎着扑面滚沸的夜雾,一步步朝村子里走去。日本人的身体很轻很轻,没错,他果然是个还没太长大的孩子,还有,他身体内本来就不太多的血液怕是也就要流光了……
这时候,王小羊真的不知道,自己把一个并不清楚来路的日本鬼子带回家,而且还要给他治伤健身,到底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还是一个错误的行为?
一见他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扛回家来,爷爷和王大牛都呆住了,当他们在灯影里看清这个人穿着日军服装时,他们惊讶地把嘴张大,好长时间无法合拢。怎么回事?爷爷急急地眨巴着眼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王小羊抖动着嘴唇说,我在路上捡来的。
什么?王大牛的嘴张得更大了,人家都是捡金捡银,至少也要捡个西瓜什么的,你怎么捡来个半死的人,而且还是个该死的日本鬼子?
这……。面对他的质问,王小羊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就要死了。他只好这样对他们说。
死就死呗,王大牛毫不客气地说,他们本来就该死。
小羊,爷爷把他拉到一边,抖动着嘴唇说,你快给我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快死了,王小羊再次重复那句话,又加上一句,我们给他治一治……
什么?王大牛又叫喊起来,你给日本人治伤?
王小羊去捂他的嘴,小点声……
我看你是疯了,爷爷也用和王大牛差不多的口气说,你怎么能给日本人治伤?
再不治他就要死了……
死了也不能治,他是日本人。
我已经问过他了,王小羊解释说,他还没有杀过我们的人。
鬼子的话你也相信?王大牛拨开他的手。
就算他没杀过我们的人,爷爷接过话去,你也不能救他。
为什么?王小羊觉得自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他死?
他早就该死了,王大牛毫不客气地说,那天夜里他就该死了。
是呀,爷爷前所未有地赞同说,他多活了这两天已经便宜他了,你怎么还能让他继续活着?
他、他还没有长大,王小羊语无伦次地说,他比我的年龄还小……
是吗?爷爷这才没再立刻反驳他的话,举过灯去,朝日本人脸上照了照。可不,还真是个孩子?
让我看看。王大牛也凑过去看。
日本人真没人性呀,爷爷叹口气说,竟然让一个孩子来中国打咱们。
他的年龄这么小,王小羊征求他的意见说,不该就这么看着让他死去吧?
你去救他吧,王大牛朝门外走去,反正我不救,这里面也没我什么事。
爷爷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又落在王小羊脸上,你能救活他吗?
我试试吧。王小羊擦擦头上的汗。
爷爷放下油灯,坐回到灯影里,吧嗒着嘴说,唉,你干这样一件事,如果让乡亲们知道了,可是不得了呀。
王小羊没认真听他的话。他将日本人在炕上摆放端正,轻轻拍拍他的脸说,醒醒,我们到地方了。
爷爷依旧嘟囔着说,让日本人到咱家来,就和引狼入室差不多,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