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攻打马家堡炮楼的战斗取得了完全的胜利,鬼子的一个小队除两人被活捉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打死,伪军的一个中队大部分缴械投降,剩下的极少数顽固分子也被击毙。支队缴获了敌人的全部武器和物质,但也付出了三亡七伤的代价,负伤者中就包括率先冲进炮楼去的肖力贵。好在他负的是轻伤,右上臂的肌肉被子弹撕开了一道口子,倒是没有伤到骨头,但由于没有得到及时处理,流失了过多的血,等战斗结束时,他已经站不住了。
在战斗进行的同时,留在后方的王小羊也在和特务赵小山的搏斗中表现出色,经受住了支队对他的考验。袁庆斌包括肖力贵等人已经不再对他持怀疑态度,鉴于他提供的情报极其重要,支队决定把他送到军分区去,由他当面向上级领导汇报。与他一起被送走的还有赵小山和两个被俘的日军士兵,而负责护送他们的则是肖力贵和他率领的一个班。本来肖力贵还在养伤,身体恢复得不是很好,但考虑到这次护送任务较为艰巨,在犬牙交错的根据地和敌占区之间穿行,毕竟要冒十分巨大的风险,眼下正是敌人扫荡频繁的时节,马家堡等据点刚刚失陷,日本人一心要找八路军报复,而一个班的兵力单独行动,对支队来说还是第一次,所以袁庆斌不敢掉以轻心,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富有战斗经验作战勇猛果敢的肖力贵。肖力贵很高兴,本来他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让他躺在炕上休息,简直比要他的命还让他难受,再说伤也不是太重,不耽搁行军,就一口答应下来。一见是跟他去军分区,王小羊也十分兴奋,两个好伙伴又可以在一起多待些时间了。
去往军分区所在的地方足有一百里路,要穿过十几个村子,数十条公路,还有几片规模不算太小的树林,这些都是危险可能出现的地方。为了便于他们行军,袁庆斌还从仅有的几匹马中拨出两匹,交给肖力贵使用。这两匹马还真是起到了作用,一路上,那两个日军士兵不认真行走,老是磨磨蹭蹭四处张望,肖力贵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干脆把他们捆到马上,让马匹驮着他们走。赵小山竟然有些眼馋起来,也瘸着腿脚不肯好好往前走了,有时还坐到地下,让战士们替他揉脚。肖力贵知道他是装模作样,但为了顺利赶路,只好也把他捆到了马上。被他们护送的四个人中,只有王小羊没有上马了,尽管他的腿脚真的有些酸疼,但还是坚持和战士们一样行走。
肖力贵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像他们一样,到马背上去坐坐?
王小羊白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脚下一用力,反走到了前面去。
肖力贵赶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随即便搂住他的脖子,和他并排朝前走。
王小羊意识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自从回到鲁西以后,他还是头一次对自己做这样亲昵的动作。一刹间,王小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和肖力贵等同学一起上学玩耍的情景在眼前真切地浮现出来。
肖力贵也想到过去的一些事,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说说你在济南参加革命的事吧。他没话找话地说。
嗨,也没什么可说的,王小羊笑笑说,不是已经给你汇报过许多次了吗?没什么新鲜的了。
肖力贵想起来,自己审讯他时的确让他详细说过了不止一遍,不禁有些尴尬,挠了挠头皮说,当时搞不清楚……,你可不要太往心里去呀。
王小羊摇摇头,朝他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记不记得跟你爷爷上学的时候,肖力贵看着远处,再次和他套近乎说,我们没背下来他布置的那篇《三字经》,你就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疼得你直掉眼泪。
王小羊不禁看看自己的手掌,也真地想到了这件事,叹口气说,其实我不该挨打……
是呀,肖力贵接过话去,大家都没有背下来,就因为你是他的孙子,才只打了你……
不对,王小羊解释说,其实我早就背下来了。
什么?肖力贵吃了一惊,既然你……,为什么不向他声明呢?倒白挨了一顿打。
你们都没有背下来,我怎么好意思逞那个能呢?
原来是这样……,肖力贵有些过意不去,这么说你是替我们挨的打?他抓住他的手,想看一下上面是否还留有打过的痕迹。
王小羊抽回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起来,要说挨打,在他所有的同学中,怕是属肖力贵挨得最多。说起来,这是个有些不幸的人,从小就失去了母亲,跟着一个疯疯癫癫根本负不了责任的父亲生活,再加之家境贫寒,便不断受到街上人的欺负,在学校里也没几个人看得起他。每次遭到打骂,肖力贵都不还手,而且还夸张地叫喊,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这越发激起了别人打他的兴致。所以在整个童年岁月里,肖力贵都是一个典型的弱者。但没有想到,几年过后,他却在部队里锻炼成了一个分外勇敢且屡建战功的人……。知道吗?王小羊忍不住说,我现在老是想着你喊疼的情景……
你是说小时候?肖力贵脸上现出难堪的神色,他们打我,我怎么能不喊疼?
谁挨打的时候不疼?为什么他们不叫?
你是说你吗?肖力贵想了想说,兴许我感觉得比你要疼吧?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一个特别怕疼的人。
是吗?王小羊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部的刀疤处停了一下,可现在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喊了?
现在是大人了,肖力贵无可奈何地说,知道再喊要被人笑话了,只好拼命忍着……
王小羊感慨地点一下头,也许他说得没错,环境或许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在这样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死亡的条件下生活,你还能不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吗?除非……。他忽然想到了穆雨露,那个不堪日本人统治下的苦难生活,最终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而去的同学……。你知道穆雨露的情况吗?他试量着问他。
别提他,肖力贵一摆手,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我才懒得说那个没出息的人。
王小羊没说什么,心里却并不完全同意他的态度,穆雨露的确有些没出息,但要不是日本鬼子造成的这种局面,或许那个如女孩儿一般温驯的人也会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温暖和幸福……。但他随即又不甘地想,既然环境改变了肖力贵,为什么却没有造就穆雨露呢?形成这种明显差异的原因又应该是什么呢?
既然是一个死,肖力贵自言自语地说,何必不和他们去拼命?却把功夫用在自己身上?说罢,他飞起一脚,把地上的一块石子踢到远处。
望着他愤愤不平的样子,王小羊突然脱口说道,你杀死过不少敌人吧?
肖力贵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反问道,你杀过人吗?
没有,王小羊点点头,我甚至没有打过枪……
那你可真差远了,肖力贵朝他撇撇嘴,身上渐渐弥漫起一股逼人的豪气,我没统计过到底杀死过多少人,但每次打仗,都会有人死在我枪下。
你、你不害怕吗?王小羊问出口来,又有些后悔,或许在肖力贵看来,自己这个问题实在过于天真了。
肖力贵倒没有笑话他,而是认真想了一下说,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但你被逼到了份儿上,不起杀心是不可能的。
王小羊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爹虽然没大管过我的事,可他毕竟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肖力贵用伤感的口气说,可那次日本鬼子到村里来扫荡,就因为他没有给他们送水喝,就被他们绑到树上,用刺刀活活给挑死了……
王小羊心里一惊,原来那个有些疯癫的老汉是这么死的。
看着老爹死时的悲惨情景,肖力贵抹抹湿润的眼说,我就知道我只能走上杀人的道,此外再也没有其他路好走了。
王小羊无法再说什么,是呀,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上,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选择杀人呢?他忽然觉得自己被问住了。
肖力贵也知道他想到了这个,似乎替他回答说,虽然现在你还没有学会杀人,可也许过不了两天,你就会把子弹打到小鬼子的脑袋里去。
王小羊低下头,在脑子里想像着他说到的那种情景,身子不禁一阵颤抖。会吗?他问自己说,你真的也会这样做吗?他忽然又想到了那篇《三字经》里的内容,“人之初,性本善……”既然人性本来是善的,那为什么还要作恶杀人呢?难道说整整一篇归纳和影响了中国历史无数年的《三字经》,都是骗人的谎话吗?也就是说,人的本性说到底都是恶的吗?这样一想,他真的感到恐慌起来。
由于谈论起了死亡和杀人,肖力贵的脸色越加阴沉,那道斜过脸颊的刀疤血红发亮,像极了一条苏醒过来的小蛇。我也知道,他又有些颓唐地说,像我走上这条道的这种人,最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你是说……?王小羊不敢朝下问了。
没错,最后就是个死,肖力贵嘴角闪过一丝冷硬的笑意,又朝他进一步解释说,我是说死无葬身之地。
王小羊呆呆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英雄一般的人其实还有那么颓废的想法。不要这样想,王小羊试图劝他一下,你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才去杀那些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
肖力贵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便越过他的身子,大步朝前走去。
望着他因受腿伤而无规则晃动的身影,王小羊心里一阵隐约的疼痛,战争让这个人改变得太多太多,以至于让他失去了原初应有的模样,如果不进行这场谈话,也许自己终生都不会知晓他现在的真实心态……。事后回想起来,王小羊真切地感到了一种幸运,自己总算赶在和肖力贵分手之前做了这次谈话,不然,他就没有机会再来了解这个自己曾经以为熟悉其实早就陌生的人了……
由于要躲避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天傍黑时,才走了不超过一半的路。大家一天没大吃成东西,都有些走不动了。肖力贵让大家在一条壕沟里歇息,他探出头,对着附近的一个村庄出开了神。这是杨庄,他突然说,我们到村子里去过夜吧?
王小羊吃了一惊,队伍贸然去村子里过夜,会不会有什么风险呢?但他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也便没有说什么。
班长李殿云也担忧地说,这个杨庄我们来得不多,是不是……
肖力贵依旧按着自己的思路说,眼下敌人扫荡得厉害,我们在外面过夜,危险可能更大,再说,大家一天没喝点热水了,我们倒没什么,那几个坏蛋怕是快受不住了。
李殿云想起什么来,对了,杨庄的保长杨成洲是个摸不透的家伙,或许有通鬼子的嫌疑。
肖力贵笑笑说,我在这一带侦察的时候,和那个杨成洲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该怎么对付他。这样,你带一个人到村子里看看,不要打扰任何人,摸清情况后就回来。
好。李殿云带上一个战士,迂回出壕沟,顺着一条小路朝村子里走去。半个小时过后,他们顺利回来了。村里很安静,李殿云汇报说,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敌人肯定不会在这里驻防。
肖力贵点点头说,那好吧,我们就到村子里找那个杨成洲去。说罢,他就招招手,带领大家朝村子里走去。此时,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了,原野间弥漫起了淡淡的雾气。队伍走在通往杨庄的小路上,远处即使有人怕是也看不清什么。今天夜里我们睡个好觉。肖力贵打个哈欠说。
听着他轻松的口气,王小羊也放下心来,和胆大心细的肖力贵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出现的。但不知为什么,随着村庄黑魆魆的影子的临近,他心里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依照肖力贵的安排,队伍进村后,直接朝保长杨成洲家赶去。院门被拍开后,肖力贵带人扑进去,立即扭住了开门的家丁,留下两个战士守门,押着家丁走进堂屋内。
杨成洲正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饭。一见肖力贵等人冲进来,家人都有些慌神,一只饭碗打翻在地下,灯火也一个劲儿忽闪。杨成洲霍地站起来,要朝里屋跑,但还没有移动身子,就被张殿云按回到椅子里。
杨保长,肖力贵从灯影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说,别来无恙呀。
杨成洲紧急地眨眨眼,看清来人的模样,越加有些慌张,但又赶紧镇定下来,拱起两手说,肖排长,原来是弟兄们……,噢,是同志们到了,快请,快请……。他招招手,让他的家人躲到一边去。
肖力贵走过去,也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拉着长腔说,杨保长,没想到这时候来打扰吧?
没……,杨成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有些结巴,肖排长,同志们这是从哪里来呀?
怎么?肖力贵反问他说,你想打探我们的消息?
不不,杨成洲急忙辩解,随即又转转眼珠说,同志们是不是还没有吃饭?要不要……
这你还真是说对了,肖力贵懒洋洋地说,如果不太为难的话,就给我们准备一餐吧。他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们不会白吃你的饭,会付给你钱的。
杨成洲有些尴尬,看肖排长说的,实在是见外了,同志们抗日辛苦,我还不该犒劳一下?
那你就安排他们去做吧,我还真有些饿了。
好,这就安排。杨成洲朝站在一边的老婆说,你快去给同志们做饭,多炒几个菜,我要给肖排长接风……
接风就免了,让我们填饱肚子就行了。肖力贵指着一个战士说,去,你到厨房里帮杨太太做饭。
杨成洲看着他们走出去的身影,目光忽然停在那两个日本人身上,不禁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两位皇……鬼子?
是呀,肖力贵说,他们是我们的俘虏……,对了,你没看到吧,还有一个汉奸呢,帮着日本人做事,也被我们抓到了。
好,杨成洲言不由衷地说,抓到了好,抓到了好……
吃过了饭后,肖力贵拍拍隆起的肚皮说,杨保长,夜里我们就不走了,你打发人给我们收拾一下睡觉的地方吧。
这个,杨成洲有些为难,我家里的地方也不宽绰……
我们不睡你的炕,肖力贵说,你只给我们腾出一间屋子来就行了。
那好,杨成洲故作爽快地说,我亲自去收拾。
肖力贵带领战士们随在他身后,来到配房的一间屋内,把里面的东西归并了一下,在地下铺上一些干草,一个简单的地铺便搭成了。
条件有限,委屈同志们了。杨成洲讪笑着说,肖排长辛苦一天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就歇着吧。说着,就要朝门外走。
肖力贵拦住了他,这回受委屈的恐怕是杨保长了。
什么?杨成洲有些不解。
我想邀请杨保长和我一起同睡。肖力贵微笑着说。
这个……,杨成洲眨眨眼,明白过来,肖排长是不放心我吧?
也不完全是那个意思,肖力贵依旧和颜悦色地说,我只是愿意和杨保长睡在一起。没等杨成洲再说什么,他便朝战士们招一下手,自己率先躺下去。
几个战士走上去,把杨成洲按倒在他身边。
好吧,杨成洲再一次爽快地说,既然肖排长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在这里和弟兄们一起歇着了。
李殿云在他另一侧躺下,把他紧紧地挤在中间。
看到杨成洲无可奈何的样子,王小羊在一边差点笑出声来。
看住了杨成洲,肖力贵还有些不放心,又让几个战士把他家人的房门锁上,还有那两个日本俘虏和赵小山,也被捆绑住了身子,拴在离他们不远的桌子腿上。
由于防范工作做得好,夜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窗户纸发白时,大家才从梦中醒来。
怎么样杨保长,肖力贵伸展着手臂说,夜里睡得怎么样?
很好,杨成洲抹抹红肿的眼皮说,睡得很好……
听了他的话,王小羊差点笑出了声,其实一个整夜,杨成洲都在翻来覆去地折腾,兴许没有睡着过一刻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