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中,我又见到了它——那一大片犹如紫色海洋般——无际的竹林。
繁星点点的夜空下,月色黯淡,惟有地面上这片妖异的紫色与天际边那些银色的星辰交相辉映。紫色的叶儿们在其中恣意地纵横交错、密密点点,远看的话近乎……形成了一座紫色的小山。此段紫山的光芒宛如那些横行攀附的爬山虎般向上蔓延,像那东流而逝的时间,不停,不停……
最后,连绵直达天际。
直到——令人分不清远方的天空中,哪片是星星,哪片是紫竹林。
在这样的夜色下,我一个人缓步走在这片竹林中。
这里,有我童年时光的过往。老人家常与年轻人言:梦与现实相反。然离奇的是,此刻的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自己是在做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当我抚摸上紫竹那独特的方形轮廓,竟能隐约的想起记忆中的光洁,空气中好似还残留着昨日泥土的芳香。
我想,它们都是真实的吧。
要说的话,这段时间以来,这个断断续续的梦已经困扰了我许久。
再往前走,前方有两株近乎折叠紧密的紫竹,中间有一方小土堆,虽然我还没有拨开它们,但我知道土下藏着一个泥娃娃——那是紫灵为我埋的。我自幼胆子就特别小,而这片紫竹林太大太深,很容易让人迷路。表妹于紫灵特意为我在这里埋了个泥偶作记号。万一害怕,就可以把玩着它过夜;如果侥幸脑袋里还记得路的话,这两株紫竹本身就是一种特别的暗示——只需再往南边走就可以找到出口了。
紫灵和我不同,她会自己翻看书籍查阅并自行动手。
——所以,她知道怎么在白天制作指南针,她知道怎样在夜晚搜寻北极星。
但于我的话——这个她的姐姐,在这方面反倒远远不如她。说来好笑……
——谁说年龄是种经验的?
——我就一直很喜欢依赖表妹。
思及此,我想还不如蹲下身子拨弄这片土堆,或许能够发现什么。
——果然,土下埋藏的泥娃娃还在。
“倩倩姐!”很细微的呻吟从某个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破破碎碎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直起身子,四处张望,并未见人。
“谁?”胆小的本性在这种天气、这种夜色、这种梦境中最容易被发挥的淋漓尽致。简单的一个字愣是卡在喉咙里憋了很久才颤巍巍地说出来。
没有回答,只有我惊恐的“谁”之声在四周播散开来,旋即竟有同样颤抖的回音飘荡在我的耳边,不久即宣告停息。耳旁掠过一阵清浅的夜风,只不过,它们是在轻轻地拍打着竹叶,“噼噼啪啪”的声响,甚是清脆。
大概只是我的错觉吧。
想着,我继续低头望着脚下的泥偶,明知是个梦却还是不愿惊醒,宁可沉浸在其中。心里莫名的有种期待。
——兴许下一刻能够看见什么,否则这个梦为何最近会一直出现?
“倩倩姐!……”
这回不会错了,声音很响很清晰,分明是想让我听见才唤的。
“是——紫灵吗?”也正因为声音开始清楚了,我才能断定那是紫灵的声音。算起来,我们已有近十年未见。我如今既已长大,她也该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声音总该变化的,不再宛如过去般的女童稚嫩之音。但她说话的语调一贯与常人有异,每段话的最后总是带着一种奇怪的颤音,所以我才有把握那悲惨的女子呼喊声是紫灵发出的。
“紫灵,你别吓我啊!”我大声呼唤出内心的想法。如果是紫灵做这样的事情我并不害怕。这丫头虽然比我小五岁,与我曾经照顾过的蕙兰小姐一般大,性格却是天上地下了。如果说蕙兰小姐是大地上害羞带娇的解语花,那紫灵这丫头可是天空中捉摸不定的漂浮云。她自幼便是古灵精怪,老爱看些奇奇怪怪的书籍,小脑袋瓜里不知到底装了些什么。她还常常捉弄我,年幼的她几次将年长的我吓哭:比如,在我的被窝里放上几根蚯蚓,在我进入屋子的时候浇上一桶冷水。
随着长大,经过姨父姨母的教诲,她渐渐懂事,也不再那么干了。而在离开她的这些年中,我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活人远比妖魔鬼怪要可怕的多,如果她现在真是个鬼,那么我碰到现在这种局面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不敢动,仿佛脱离那个泥娃娃的寸缕之地外都是不安全的。
就在这时,怪异的呼喊又响了起来:“救我,我在这里,救我!”
——为何这次声音如此清晰?
比前面的任何一次都要亲近!犹如近在咫尺一般,仔细感觉的话,那声音分明是从脚底下传来的。
恍惚中……有个冰凉的东西爬上了我的脚踝。
我不自觉地低头。
泥娃娃的两只手臂何时变得如此粗壮惨白,像是有可怕的东西被覆盖了一层白色的已经起毛宣纸,正打算从内破茧而出。明明那么小的泥偶,她小小的手臂却突然变成了一对普通人大小的手臂,可身体还是那么小。
在那小小的身体上,这对手臂正颤抖地拉住我的脚!
泥娃娃的头在我不自觉的时候已经从身体分离了出去,掉落一边。只见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凄怆无比的眼神铮铮地望着我,血唇微启:“救我!倩倩姐,救我!……”
“不要!”这回凄厉的叫喊分明是从我的唇腔喷洒而出,那声音的惊骇程度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全怪这惨不忍睹的一幕,我早已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那绝对,绝对不是紫灵!
紫灵断然再爱开玩笑也不会这般吓唬我,这明显是会要了我的命的!
我拼命挥动自己的双腿,心想这也许是个能让自己离开此梦的好办法,双脚却被泥偶的两只手臂死死拽住。不要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下沉。泥娃娃的头颅被搁置在一边,她的嘴唇还在嗫嚅着什么。很明显的说辞,我却充耳不闻,只想早些脱梦,或者就算是个梦,我也不要死在这块地方。
就这样,两只白色的手臂在紫色的海洋与黑色的星空下泛着银白的光泽,在我的眼中只觉得刺目!我拼命想要挣脱,奈何无济于事,意识渐渐模糊,绝望的恐惧之情从脚踝缓缓爬到膝盖,漫过腰际,那黄黑色的泥土像内中有恶心的巨虫蠕动般,不断翻滚,渐渐堆积到了我的颈项。
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吧。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啊!”是紫灵的惨叫划过了宁静夜色照耀下的紫竹林。
仿佛一盆冷水倒头而降,我瞬间清醒,发现身体竟然没有再下沉,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胸前的泥土推搡开去。
重新回到地面以后,我奋力地张开嘴巴大口呼气,冰凉的夜风划过唇舌,才稍稍平复了自己咚咚直跳的心脏与紊乱的呼吸。
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我不禁要开始怀疑了。
还有,等等,紫灵呢?
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小的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正躺在两株折叠的紫竹后。经历了一系列的不平静,明明应该很乱的土堆此刻却似乎恢复了原状。我每次做到这个梦的时候都深觉诧异,因为梦中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其治愈力都超出我们平日的想象。就说现下的这堆土来说,我记得先前由于我的挣扎,它该是被弄得一塌糊涂才是,现在却是安然无损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个小小的人儿穿着件非常美丽的白色小褂,脚上裹着的是双绣工极致精美的小虎鞋。当我走过去细细端详,那小人左腿上的白色丝绸不知为何有两个红色的小孔,像被某种东西咬过留下的伤口。再看那双鞋,好生面善,脑海里有根弦砰地一声断了,乍然再现、再度拼凑。
这不正是紫灵四岁那年,我母亲特地从苏州带给紫灵的寿辰贺礼吗?我记得她当时很喜欢这双鞋,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许久,还很舍不得穿,直到我母亲告诉她现在不穿明年就可能穿不下时,她才勉强套到脚上的。
这人莫非是——?
本来已经平静的心又再次不听使唤般地狂跳,如果真的是紫灵,为何我会梦见她?我们毕竟有那么多年没见了吧。
于是,我颤抖着双手抚开披散在小人儿脸上的长发,心里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期待是因为可以在梦中再见一面,恐惧是因为为何要用这么可怕的见面方式。我也弄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思,到底是期待多一些呢?还是恐惧多一些呢?亦或是二者皆而有之吧。
当揭开谜底的瞬间,我叹了口气——真是紫灵!而且分明是我离开于家时紫灵的样子,应该不是现在长大以后的样子。我还记得那年我是十四岁,紫灵是九岁,当时的她用难过的表情望着我,就像刚才泥偶凄楚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不过,她九岁的身躯怎么可能穿得了四岁时买的鞋子?难怪刚才那鞋子的感觉像是被人硬套在她脚上的。
我想这果然还是在提醒我——这只是一个梦。许是我思念她太久,但终究她长大的样子我无法杜撰,所以当梦里见到她时,也就只能是这般大小了。至于这鞋子大概只是在告诉我,这个女孩是她罢了。
现在的她却紧紧闭着眼睛,樱桃小嘴也紧紧关着,两簇柳叶眉中间、额头的那颗黑痣还是这样清楚动人。我轻轻抚上她的这颗美丽的黑痣,为何她脸庞所触及之处皆为冰凉?难道是被夜晚的寒意侵蚀?我稍稍往下探了探,我的手停顿了,胸口有个东西“咔擦”一声,分明停止了跳动。
她——没有——鼻息——了!
也就是说,她死了!
我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她的眼睛慢慢睁开,我以为我能看到的是那双记忆中很漂亮的褐色大眼睛,孰料,那双瞳眸中散布的绿幽幽的恐怖光芒是我所不熟悉的。待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她突然用那双惨白的手掐着我的脖子,还将我反客为主地按倒在地。我想让她住手,于是拼命扭住她的手,急欲掰开,却力气上不是她的对手,声音到了喉咙口想要喊出来又被生生地阻断。
迷蒙中,我只看到她的樱桃小嘴扭曲在了一起,摆出了一个胜利的嘲笑的样子。接着,那血盆大口逐渐张开,发出了“哈哈哈!”的大笑声,响彻了整片夜色笼罩下的紫竹林。我只觉得渐渐喘不过气,好像力气都快要流失殆尽。难道,这不是梦,而是真的,要不然为何会如此的真实?当用尽最后的力气时,我只想到了他,也许,他能救我的吧。
于是。我叫出了那个名字:“玄…空…!”然后……
突然身体一激灵,我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场令人惊惧的梦呐!
回顾屋子的四周,与梦中截然不同的场景,我,还是在客栈的房间内没有离开过。轻咬了下嘴唇,哇,还有些许的痛楚呢!还好,回来了啊!
而此刻,屋子外的大树正被风搜刮着,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
今夜,又是难眠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