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毛小哥走到一楼车库中央的那根水泥柱子前停住了脚步。
这根水泥柱子很特别。
虽然它的样子和在车库边角处的那些水泥柱子一样——两人合抱粗细、柱子外都用灌木和杂草编织的篱笆围着,被腐蚀得黑紫的篱笆上爬满了淡菜和海蟑螂。
但是其他水泥柱都被设计在车库的边角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唯有它突兀的矗立在车库正中央的位置、孤零零的一个。
“这里。”
卷毛小哥拿手电在水泥柱上照了照,好像发现了什么,手一推,篱笆墙像拉伸门一样开了个口子。
“这里还有个房间?”周平顺着手电的光看过去,没有篱笆的水泥柱上有一扇铝合金门、陷进去的,铝合金门上本来就有锁,但门把手上又绑了一条很粗的链条锁,“藏得这么深,里面有什么?”
“进来就知道了。”卷毛小哥打开了铝合金门,手伸进去一摸,打开了房间内的开关,日光灯亮了起来。
“什么都没啊。”周平在藏在水泥柱的房间里踱步来踱步去,目光朝上四处打量,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周平话没说完,脚下一空,跌进坑里。
“小心点。”卷毛小哥拉住了周平的胳膊,这才没让周平掉下去。
“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坑?”从坑里爬出的周平拍了拍自己的短袖,沙子掉了一地。
“因为我把东西藏在坑里。”卷毛小哥用手电照着坑,坑壁上有焊好的不锈钢条,手抓着、脚踩着可以很轻松的走下去。
周平跟着卷毛小哥也进到那个坑里,但坑洞里的一切让他一时间的说不出话来——
坑洞连着一条很长的隧道,在隧道的中间有个10米多宽的池塘,但是却看不到池塘消失的地方,不过根据水的流向大致可以猜出池塘里的水是从海里引进来的;
但这些都不是最奇妙的地方,最奇妙的是在隧道的墙壁上挂着许许多多的珊瑚和龟甲,这龟甲不同于普通的海龟壳,淡黄色的壳上排列着瓦片状的黑色花纹,远看就像琉璃做的凤尾蝶。
“如此漂亮的龟甲,就算比美玉也不遑多让。”周平不由地走上前去,伸手触摸挂在隧道墙壁上的龟甲。
卷毛小哥把手电的光从墙壁上移开,转而又照到了自己手腕上的手镯,手镯的花纹和墙壁上的龟甲一模一样,只不过还略微带了些血丝,“这下你懂了吧?”
“你是说,你收集这些海龟蛋是为了取海龟的壳制作工艺品。”周平说,“但这样不是很残忍么?”
“残忍吗?如果不是我的话,这些第一批海龟产下的卵大多会死在同类或者是天敌手里,是我给了它们出生的机会。等它们长大一点,我会把他们放入池塘里。这池塘虽然连着大海,但出口处被我用铁栅栏封住了,它们出不去,天敌也进不来,还有我时不时来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安然无忧地长大成年。”卷毛小哥用手电照到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沙箱,他从后背上的竹篓里取出海龟蛋,然后放进沙箱里,“而且我所收集的海龟蛋里百分之八十孵化出来后都会放回大海,因为这里面只有一种海龟的甲克有制作工艺品的价值。”
“那这种能制作工艺品的海龟叫什么名字?”周平问道。
“学名叫玳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因为它们背上一共有十三块黄褐相间的血丝花鳞,所以又叫做十三鳞。”卷毛小哥从裤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记着沙箱里海龟蛋的情况,嘴巴机械地动着,“它们性情凶猛,吃鱼、贝壳、乌贼和海藻,每年夏天到沙滩上刨坑产卵孵化。不过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
“是什么?”
“古时的四神兽之一,玄武。”
“真的假的?”周平看着隧道里随处可见的海龟壳,实在不能想象古代人会把这种对人来说毫无威胁的生物当成神兽。
“真的。不过我觉得古代人把它们当作神兽,大概是因为对古人来说捕获一只玳瑁,并将它的甲壳制作成工艺品有一定难度。”卷毛小哥记完了沙箱里海龟蛋的情况,把笔记本翻到最前面,“记得汉代有首诗就是写玳瑁的,一时间有点想不起来……”
“《孔雀东南飞》里的‘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吧?”周平走到卷毛小哥身边,把卷毛小哥手里的笔记本翻了一页,指了指笔记本上记着的字,“我觉得你有点厉害啊,知识面很广、能说的东西也很多,怎么会来这间海边的小旅馆工作的。”
“你倒是看出来了。我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生物专业。当初选这个专业的时候是冲着着生物专业容易保研去的。
不过当自己读完的时候,发现又不是这回事——
生物专业的体系复杂度太高,导致很难通过已知理论来推理实验结果,于是大多数实验就是‘控制变量,试试看’。所以脑力在生物研究里面帮不上什么大忙,更多的是体力活。
再加上实验的周期长,结果的可重复性差。即便是真心喜欢生物这个学科,你在研究过程中也很难感受到探知真理的幸福感,而更多的是麻木的推石头上山。
大学的时候我读过一篇文章,讲颜宁曾经回忆自己读PhD的日子,提到她每天晚上淋浴的时候,会借这个时间把第二天的实验在脑子里面设计一遍。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个学科里面,每天你能真正动脑子的时间也就十分钟,其他时间都是动手。”
卷毛小哥把笔记本翻到扉页,上面赫然写着XX大学的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
“更不巧的是我是一个对显微镜和培养皿毫无兴趣的人,不夸张的说,就连洋葱切片弄到没有气泡的程度都做不好。
我对于生物这个学科的兴趣更多是完整的、活生生的动物,而不是在显微镜下被切成一片一片的样本切片、又或者是奇怪的碱基对。”
“所以说后来你没学完就退学到海边旅馆弄玳瑁了?”周平问。
“这倒也不是。大学我是读完了的。不过本来我的想法是继续读上去、读研究生之类的。但因为这大学四年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所以只读到本科毕业、没有继续读上去了。”卷毛小哥他稍微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在这四年里别人都在拼命地做实验讨好老师,我却不是,我养了很多的动物,条件允许的、可以弄到手的,我养过,条件不允许的、很难弄到手的,我也养过……”
“类似玳瑁之类的国家保护动物?”周平打断了卷毛小哥的话。
“对,也有比玳瑁更珍惜的动物。不过在所有我养过的动物里我还是最喜欢玳瑁,你知道为什么吗?”说着说着,卷毛小哥从墙壁上取下一片龟甲,用一些周平说不上名字的工具在沙箱边切割。
“不知道。”周平摇了摇头。
“因为我喜欢那些在结束的时候有出乎意料的变化,但又有着既定的规律的事情。就像每一只玳瑁的龟壳都是十三鳞、都是相同的颜色和花纹,但它们死掉的时候,甲壳上充满的血丝又是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花纹。”卷毛小哥把切割下来的龟甲首尾拼接在一起,做成了两只手镯,“就像是没有明确目标的去做一件事情,但在做的过程之中,事情的结果又模模糊糊的呈现在你面前,看起来摸得到,实际上又摸不着。这件事情做着做着,我就会不自觉地沉醉其中,事情的开始、结局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专注的过程之中,我能够单纯、纯粹的思考着我喜欢的东西。”
“忘掉所有身外的事情,专注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周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隧道里玳瑁壳制作时散发出来的烧焦毛发味道都变得特别好闻,“说起来很简单,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得到的事。你能做到的话,也是让人羡慕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卷毛小哥放下手里的海龟壳,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戴茂。
“玳瑁?戴茂?”周平将笔记本上的字念了两边,不自觉的笑了起出来,“那你把这些海龟的甲克做成工艺品的时候,会不会有切割自己脊椎骨的感觉呢?”
“这倒是没想过。”戴茂听了周平的话,摸着自己的脊椎骨也笑了出来,“你的问话也真是有趣。不过我想如果真能做成工艺品也不错,没准将来什么时候还能躺在某个女明星大胸脯上走上一趟普通人一辈子都走不上的红毯呢。对了,刚才我都把你名字告诉我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周平,周周正正的周,平平安安的平。”
“你的名字也很有趣啊。”戴茂把沙箱旁的东西理了理,转过头问周平,“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不过游得不好看。”周平回道。
“没关系,我来教你。”戴茂走到了坑洞底部,示意周平一起上去。
从车库出来后,周平和戴茂一起在浅海区游了泳。
两人都游了相当长的距离,但戴茂游的更快一些。
戴茂的游泳姿势很美,肩胛骨贴着水面划过,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相比之下,周平的泳姿则像一只落水的哈巴狗。
不过戴茂很有耐心地教着周平的泳姿——做什么动作时该如何呼吸、该动用哪几块肌肉、应该注意外部的那些情况,教得很详尽。
不过周平却一直看着戴茂说话时的动作和神态——
戴茂是个小个子,脸也很小但五官精致,配上他卷卷的头发,有点像古希腊的雕像。不过你第一眼看过去绝对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美少年,他属于越看越好看的类型。
“和你一起住旅馆的两个女孩,是你的什么人呢?”戴茂脸朝上浮在海水上,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句。
“同学。”周平回道。
“真的?”戴茂稍稍加重了语气。
“同学吧。”周平的语气变得有点弱。
“如果只是同学的话,这个我就不送你了。”戴茂从短裤的口袋里摸出两只新做好的玳瑁手镯,打趣地看着周平,一副我拿东西换你故事的模样。
“其实我喜欢其中一个女生来着,对另一个女生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喜欢,但我拒绝过她一次……”周平从戴茂手里拿过手镯,闭上眼想着,“……想起来就有点烦。”
“烦的话,就不要想了,因为会越想越烦的。”戴茂走上沙滩,看着夜空中快要贴到海平面上的月亮,“没准顺其自然,事情就会自己解决掉了呢?”
“想不通的话就顺其自然?”
周平睁开了眼睛,他躺在147房间的沙发上,对着时针走到4的挂钟,衣服和身体干干的,手里拿着两只温热的玳瑁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