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放脚了?
冯少白在心里不禁掂量起了这件事情来,脸色带着少许疑惑。
可那只脚试探着踩向地面之时,却因轿子稍高了些,一时没有踩到底。
下一秒,新娘的绣花鞋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这时,一只真正的裹得很小的“三寸金莲”露了出来。
原来,这位二十五岁的陈姑娘听说她的新郎喜欢大脚,为了迎合对方的喜好,她今日特意穿了双大鞋。
而稳妥起见,她还自作聪明地在里面塞了很多鹅毛,可没成想刚一上场就演了一出滑稽的闹剧。
这一切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一阵忙乱过后,鞋子又重新穿回了脚上,也就在此刻,陈姑娘终于从喜轿里走了出来。
陈安个子不高,甚至可以用干枯来形容,一套新娘装穿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太合身。
在族人的簇拥和司仪的叫喊声中,她的头盖被新郎揭了下去。
虽然早就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此刻却是二人今生的初见之时。
这一瞬,冯少白免不得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娘,只见对方面色黄白,下颏尖锐,宽宽的前额有些微秃,发际线较旁人高出了许多,眼窝深而呆滞无神,嘴唇薄且又颇为宽大。
看到新娘的这瞬,身为新郎的冯少白不仅没有一丝欣喜,反而面色中还写满了淡淡的忧伤。
这时的他不禁暗暗责怪着自己的无能,为何总是学不会隐藏心事,为何就不能做个真真正正毫无意识的傀儡将这失落和痛苦彻底隐藏在心底...
本想对新婚丈夫浅笑以报的陈安瞧见对方眼神中的无奈与鄙夷后,那一刻,她便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可在场的宾客众多,她根本来不及应对自己心中的难过,便已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新房。
二人的洞房花烛夜,没有新婚燕尔的悸动羞涩,只有一个被包办婚姻捆绑却反抗无效的青年。冯少白怀着对母亲硬塞过来的“礼物”极度的失望厌恶,只剩下郁郁寡欢与默默叹息。
本来手臂的伤还时不时地引得他周身痛苦,而此刻心里的伤却好似一剂麻醉散有效地止住了他身体的疼,但却带来了更可悲的冷。
待众宾客离开后,徘徊良久的他终是没有踏入新房,那一晚,他独自睡在了柴房之中,尽管这里潮湿幽暗,蟑螂满地,他也浑不在意。
同样的,陈安对新婚的幻想和婚后生活的憧憬在那一夜就被倾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从走进洞房的一刹那,漫长的“冷宫”生涯便悄无声息地正式开始了。
对于陈安来讲,丈夫的行为无疑是令她感到绝望的,面对这无声的羞辱,陈安在新房中不免陷入了孤独的哀思,眼泪亦不停地滚滚而下。
很快,那崭新的蓝靛被子便被浸染成了碧青色,她不知所措,茫然于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身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在这场婚姻中,她自始至终都处于最被动的位置。
此时此刻,陈安虽然哭的没了力气,可她依旧绞着脑汁思忖着要如何做才能讨得丈夫的欢心!
可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新房内的陈安便被告知丈夫冯少白趁天还未亮便一脸铁青地离家赴港而去了。
婚后这五年间,冯少白也回过江门老家两次,并非铁石心肠的他起先也曾试图跟妻子有所交流。
夫妻俩坐于桌前,冯少白告诉陈安,有一种名叫鲑鱼沙拉的东西很好吃,甚至是非常好吃。
可还未等对方说完,陈安便连忙附和说:“是的,是的,我也吃过,确实特别好吃。”
然而这种东西出自美国檀香山,不光江门没有,就连整个中国也多半没有,可她从未离开过江门却又是如何吃到过的?
听到这,冯少白兴致锐减,与此同时,他不禁对陈安的愚钝和自以为是感到深深的厌恶。
她不是自己谈话的对手,索然无味,无聊至极,与话不投机的人说谈天只能是枉费唇舌,浪费时间。
从此冯少白便再也不愿意跟她说话了,二人见面唯寒暄而已,此外无复馀言。
面对自己才识渊博的丈夫,陈安自卑太深。两个个体的人生阅历、文化背景、内在涵养差距悬殊,她在婚姻里占足了下风,除了唯诺低头,别无长处。
也难怪,一个胸无点墨的女子,以她的头脑和处境,要想说出什么别致的像样话来也是不太可能的。
而这空闺独守到了1900年已是整整五载。
漫长的寂寞岁月中,除了从烟土的迷雾中稍得慰藉外,她还能将自己的身心寄于何处才能安然自处呢?
今日,与儿闲聊一番后,王氏自然想到了一直以来最令她烦忧之事,那便是儿子三十岁了膝下竟还无人承欢,当然这也是她让长子冯衷催促少白回家的主要原因。
蓦地,王氏一敛霭容,对儿子直言不讳地提点说:“少白,你是真的不小了,你看看,你弟弟的两个儿子都那么大了,而你的孩子却连个影儿都没有,你这样,可真是让为娘的焦心不已啊!”
每次返家娘亲都会对此问题反复叮咛,起初冯少白十分反感,深觉头疼,可如今渐渐地他已习惯到了麻木。
此时的冯少白早就心意已决,根本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而传宗接代这等孝悌之道就留给自己的兄弟们去完成吧,毕竟冯家的香火已有人续传,自己也算不得有什么天大的罪过。
可王氏说这番话,却是另有意图。
在她眼里,儿媳陈安敦厚孝顺,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人,儿子要么是思想出了问题,要么便是眼界太高,才会看不上这样贤淑的妻子。
但她不完全清楚的是,这对名义上的夫妻从始至终便分室而处,仅仅有着极为匮乏的表面交流,而对于冯少白这等略有精神洁癖的人而言,婚姻的幸福不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只有发乎心底的爱才能将其长久维系。
可身为母亲,王氏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无奈她也无法可想,只能在儿子面前不厌其烦地反复敦促。
不多时,冯少白进了陈安的房间,他想着许久未见出于礼节怎么着也得送对方点礼物,因而他取出了那双从香港买来的绣花鞋提在手尖上。
站在门口,他微微向内探了探头,迟疑的双脚好似被什么拴住了似的,可终于他还是走了进来,虽然从步伐就能看出他不太情愿的心情。
见陈安坐在榻前发呆,仪容装束满是无知女子暮气沉沉的腐朽之味,屋里还充斥着鸦片独有的迷幻味道。
走至对方跟前后,难掩厌色的冯少白将鞋子递了出去,同时低声说了句:“送给你的,试试看合不合脚。”
陈安本还有些欣喜,可抬眼后,见对方垂着眼皮,一脸倦容,毫无半点温存可言,她的心不禁又冷了下来。
这时,她缓缓抬起了手接过那双鞋子,新婚那日自己捅出的那场篓子突然又浮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