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在旁净手,手还是抖的,眼眶通红。
地上是一盆盆红浊的水,床上素珍覆被平躺着,头发汗湿,脸颊、双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奇怪的是,她的脸却朝向墙内一面,不似平常母亲,极力搜索孩子的身影。
"珍儿,你怎么了,身上是不是很疼?"无情尚未开口,冷血已颤然出声。
"冷血。"
突然,素珍轻轻一声,冷浑身一震,眼睛倏热!多久没有听她这样唤过他的名了!
"过去的事...我恨你,但心里也始终有你这个兄弟。请看在过去十多载情谊上,帮我把孩子带到民间去。"她轻声说道。
"民间?"小周一愣,"怀素,不是把小主子带回七爷他们那里去吗?哪怕是位女主子,但她是主子唯一的骨肉,大伙都会奉她为主的!日后举旗..."
"不,"素珍打断她,"所有爱恨情仇,都会在我们这一辈手上结束。"
"公主,"她终于转过身来,以一种爱怜的目光看着连欣,"你也先和他们待在一起,想好日后的路怎么走再走。"
连欣抱紧孩子,唇瓣蠕动想说什么,终还是死死忍住了,她明白,这已到了诀别的时刻!
她哀哀想着,却见素珍突然咬牙起来,不由得一惊,幸亏冷血眼疾手快,把这摇晃欲跌的人给搀扶住了。她却几下挣脱,跪了下来,"小周,我把我和连玉的孩子托付给你和冷血。"
小周大惊,"怀素,你这是做什么?"
素珍微微的笑,"若你把我当朋友,请一定不要把她带回七爷他们身边。我不要她重蹈李兆廷的覆辙!我同爹爹当年的选择不一样。连玉的孩子,我要她以最快乐最无忧的模样成长,这仇恨跟她没有关系。请别告诉她她生身父母是什么人。"
小周和冷血紧紧盯着她,终于,冷血哑着声音开了口,"好,我明白了。你放心。"
小周却是摇头,泪水一颗一颗滚下。这个坚强的姑娘,也是这些天里哭得最多的人。
"怀素,让我留在你身边!小主子有公主和冷血他们照顾便..."
"不,我意已决。这一生我和连玉已无以为报,你不能再留下来,请让我了无牵挂。"
素珍吃力起来,把一直放在床头的荷包,再次郑重地交到她手上,"我...对不住她和她父亲,这东西没有资格再留在身边。等她大点,你把这东西给她,留个念想。"
小周接过,哭得不能自已,她本能地往身旁靠去,无情却微微侧开身子,连欣一眼过来,眸带不忍。
"走吧。"素珍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哪怕,她浑身每一道骨血都那么迫切渴望着,她这些朋友,每个都要幸福快乐才好。
这时,铁手已把屋外竹筐拿来,素珍朝他点头致谢,连欣小心地把孩子轻放进去,将盖子盖上。冷血将之负到身上。
"你不抱抱孩子吗?"
走到院中,连欣和小周忍不住同时回头。
屋里,素珍垂眸,用力攥紧几要不听使唤的双手,笑道:"不了,小周好不容易用药汤把她弄睡了,我怕把她吵醒了。"
小周红着眼道:"怀素,经过这次催生,你身体将日益破败,支撑不了...许久,你务必...务必保重啊。"
众人咬牙,飞快转过身。
眼见一道道背影消失在眼前,素珍本要依着无情方能站稳的身子竟突然好似被注入什么力量似的,狂奔到廊下,泪水终于不停翻滚下来。
无情大步过来,从背后把她紧紧搀住!
"方才该抱抱孩子的。还假装不去看她。"
"她出来的时候,我便看过,这孩子除了第一声是哭,后面就咧着嘴在笑,你没看到,她冲着我笑,笑的那么欢快,我不敢抱她,我舍不得..."她转身看着兄长哭道。
"那就跟她一起离开,看着她长大成人。冯家的仇,就由我来报。我相信,假以时日,以你的聪明,一定会想到离开的办..."无情心疼地捏紧肩膀。
"你身上是冯家的仇,可我,除去爹娘,还有许多责任在身。只有我回去把那些恶人都除了,小莲子还有大伙才能真正安全。"
"还有,听雨大儒是为赶回来帮我,未及续命而死的,他说过,朝中多派,却未必真能为百姓办事...我可能最后报不了仇便被杀死,在此之前,我能做到多少就多少。我从前本便打算,出宫把孩子生下便回来伺机报仇,但自从公主被他们伤害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再退。我要报仇,不能在宫外等候机会,必须要在宫内。"
她慢慢走过去,倚到廊下柱上。
夜空中,她仿佛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闪烁而过。小初子、青龙、追命、霍长安、无烟...
最后是一个蓝衣男子。
负手而笑,如琢如磨。
无情瞳仁迅速缩放,他不知道除去仇恨外,她心里竟一直还藏了这么多事!她把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责任都算到了自己身上。甚至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听雨还去想朝上的事。
"珍儿,你只是一名女子,没必要把这些都揽在身上。你不曾驰骋沙场,不曾为官经年,不会流芳百世,更不会名留青史,你在宫中等着,养着,总有机会离开的..."他看着她,缓缓摇头。
月色映在她身上,她一身白衣,身上削瘦得,再无一点往日的模样,只见骨,不见皮肉。
"我知道。若李兆廷洞穿,将我杀死,我甚至不如妙小姐她们会被一点笔墨记录下来。但是,我这辈子从当提刑官开始,救过三十六条冤狱性命,遇到过连玉,有过可以喝酒吃肉也可生死相交的朋友。我因身负大仇因怀与李兆廷一较高低之念而上京,但也有过为民请命之心,虽然我永不如戏文中那些能耐女子,纵横天下,扫平千军,改变乾坤,但已经够了。"
她从柱上滑下晕倒前,他听到她这般说道。
两日之后,李兆廷果然来了。
"冯素珍,朕做到了,对你已无念想。"山门阶上,他看着她因病而变得蜡黄枯槁的面容,淡淡说道。他随后命人将无情带走,自己也随之离去。
素珍很想说,你掐着时间点就来告诉我这个?不过话没说成,这人已经消失了。他心里是否还有些感情,还是真如他所说,她猜不透。
李兆廷这人,她永远是那句,她从没弄懂过。哪怕二人干了那档子事。
想到这三个月死死压抑住的东西,她一阵颤抖恶心,不敢再想。
她没撕心裂肺,更没哭喊叫骂让他回头,这招不是每次都有用,何况,经过那事,面对着他,她再做不出如此虚伪的事情来!
她慢慢回到寺院,到厨房取了药。药是小周开的,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保重。
喝过药,她在院中大池子边蹲下去看娃娃鱼。
小莲子的叫声是不是也差不多?
她闭着眼睛,觉得那些在他人听来其实有些发怵的声音仿如天籁。
头很快昏眩起来,身子一阵寒冷疼痛,方才是强打叠精神面对李兆廷,此时有些支撑不住,她赶紧回屋,穿了件厚厚的外袍,又用棉被把自己裹住...
她得赶紧把身体养好些,再谋划出去。这样子出去,也是个死。
可是,过了三天,她开始觉得度日如年。
落霞与孤鹜齐飞,猫狗鸟雀鱼在内。
护国寺的前朝和尚早就被赶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