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七十五公斤,看起来壮实有形。他热爱运动,身体没有发胖,各种体能训练都能搞定。他毕业于警官学院刑侦专业,自小便看着警察抓坏人审坏人,大摇大摆地出入公安局,从来就把自己当成公安局主人翁。去年,禁毒大队一名副大队长参加贩毒被抓,他怒火冲天,仿佛如此败类混进公安队伍是他失职。
那是一个月前的他。现在,一切却……
现在他体重骤减,眼眶发黑,双颊凹陷。和过去相比,此刻的他就像是个难民,身体上的伤痕和内心的痛苦终于相得益彰。
他不忍看下去,可又无法挪开双眼。
窗外传来呐喊声,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了训练。关西该绕着操场跑步了。
郑航把手朝镜子伸去,他想轻轻地地抚摸一下面颊上的伤痕,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冷硬光滑的玻璃。
突然,镜子里现出一个人:一头柔软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长发,光洁的面庞,露出优雅迷人的微笑。她缓缓地走来。郑航不由自主地扑过去,想拥抱她,却看到一头黑发忽然花白,面容憔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忧伤、迷惑而痛苦。
那是他的母亲姚瑶,他父亲牺牲前后判若两人的母亲。
“我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航。去教书吧,教书稳定宁静,又富有乐趣……”
郑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镜面上。他闭上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他还是无法释怀。
窗外又响起一声整齐雄壮的呼喊,关西已经在绕操场跑步——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长面前显示实力的呐喊。郑航睁开眼睛,匆匆走出浴室,抓起训练服。他的手指在颤抖,休息了一夜,肩胛依然很疼。
五点半钟,天蒙蒙亮,操场已十分热闹。郑航不想跟新警凑趣,也不想在局长面前露脸,沿着屋角向右,跑进了北面的树林里。
郑航入警,不仅是因为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把它当作一辈子最大的梦想。不过,当他得知自己录警成功时非常激动——这么说其实不足以描述他当时的状态。虽然是烈士子弟、警院毕业,但入警必考是一条铁门槛。全国每年有几万人参加考试,而公安部门录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这概率比上重点大学低得多。当时,他惊讶、兴奋、紧张又惧怕,百感交集。
在张榜公布前,他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为了逃避知情人的问询,上班前他去了新疆,将心情放置在吐鲁番火山、天山天池、可可西海里。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抑郁、挣扎和等待后,他更愿意独自坐在自己选择的门槛上,遥望未来。
接到政治部的通知,他直接赶到警令部报到,一路上看到父亲的同事向他热情地打招呼,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
晚上,姨妈风风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门口。她说:“你怎么报考警察一点风声都没露?”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和温和,像支尖利的冰棱横在两人之间。郑航没有回答,却仍旧傻笑着,跟着姨妈走。路上,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郑航也不知姨妈要带他去哪里,只是一直保持着好脾气。
姚瑶死后,姚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姐姐的遗嘱。但在姚琴眼里,郑航并不争气,高考分数太低上不了重点大学,普通高校又没一个看得上的,只得凭着父亲的烈士资格进了警官学院。大三时,她鼓励他考研究生,也不知他努没努力,一直没听到他考试的消息。这下好了,姐姐一直反对郑航当警察,他却当上了。
郑航跟着姚琴走进市里最高档的酒店。
原来姨妈是来请他吃晚饭的,姨夫、表妹已经坐在包厢里。一进门,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贺,姨夫则问寒嘘暖地问他还缺什么。这时,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已经都准备好。真的,我很好。”
饭后,表妹约他去唱歌,说是几个闺蜜姐妹想一睹表哥风采,他拒绝了。他先去剪掉经历过新疆风沙肆掠的乱糟糟的头发,又去了洗脚城,修剪了一下手脚指甲。明天清早,他要去大青山公墓。
父亲生前遭到坏人报复算计,死后同样没有幸免。下葬不到一个月,单位购置的墓地被砸,骨灰盒打烂,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这叫锉骨扬灰,对报复者诚然十分出气,对家属却是极大的侮辱。公安局工会主席收拾好父亲的骨灰残余,从此没再安葬,保存在殡葬处,直到母亲死后,郑航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大青山公墓散发着新绽的花草的清香,绿意盎然,阳光充沛而明亮。郑航跪在大理石台面上,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今天不是父母生日,不是忌日,也不是传统祭日,却是郑航忤逆母亲心愿的日子。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会赞成还是反对他入警呢,他不知道。但郑航幼小的记忆里,却坚信父亲对职业的执著和忠诚。
郑航跪在父母墓前,哽咽着:“妈妈,对不起!我没听您的话,我又当了警察。爸爸,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请您在下面好好安慰安慰妈妈吧,我相信你会理解我,我不会给您丢脸,决不!”
郑航眼泪汹涌的流着,濺湿了墓碑。“我会练好本能,保护好自己,我会继承您的遗愿,做一个党和人民需要的警察……”
仲春的风带着一定热度吹过,将郑航的哭声吹得老远。
但这是墓园深处,又不是祭祀的日子,连殡葬管理人员都难得上山来,郑航的哭声大概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都不会听到。
从凌晨上山,一直跪到夜色晦暗,郑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坐上回城的出租车,郑航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发青的脸颊,狠狠地揉了揉。正规的警察生活将要开始,必须一扫过往的抑郁,坚强起来。
不过,接着的消息还是让他伤感了一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