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南不可能杀人。”吴娅说。
这是媳妇的言行第一次让她感到欣慰。
庄枫坚定地说:“你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公安能随便关他吗?”
“有冤案的。”
“这么说——”
“他杀不了人。”
庄枫叹了口气,显然认为吴娅只是为了安抚婆婆的情绪才这么说的。
于是,他又说:“无论你们怎么认为以他的性格不会杀人,以他的体质杀不了那个人,证据都摆在那里。因此,反复说这个没有意义。我只想解决目前面临的问题,提出可操作性的建议,大家一起去努力。我这样说明白吗?”
曾氏总算仔细思考起来。她瞄了一眼居北,他仍在吃苹果,那块苹果在他嘴里滚动,形同嚼蜡。哥哥的事让他束手无策,让他感到沮丧。嘴巴嚼动是他拒绝思考,拒绝一切他不喜欢听到的事情的方式。在情感的背后,他十分认同律师的观点。现在不是说哥哥会不会杀人的问题,而是如何为哥哥找一条生路。
她的视线转移到媳妇身上。吴娅的双眼下有着深暗的阴影。她有种感觉,半年多来,吴娅和她正以加倍的速度变老。
“那……那如果居南真的犯了案呢?”曾氏头一次大胆假设,她颤抖地看着傲慢而帅气的庄枫,他的双手正抓着他带来的资料,似乎想塞进包里离去。
“如果……如果所有证据都证明是他杀的人,那该怎么办?”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他的人格,他的暴力倾向,他过去的行为都不足以让他立刻出狱。但某种特殊的性格特征,或者情景性行为,至少可以救命。”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没有杀人呢?”
“刚才我说了,假设他没有作案,冒出一个人主动承认杀人,或者抓住了真凶。即使刘居南承认了杀人,只要保住了命,一样可以昭雪。也只有保住命,昭雪才有意义。”
“居南一直不听话。”曾氏已经动心。
庄枫同情地看着她,但也坚定地说:“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浮现了出来,结合他过去的吸毒行为,他的暴力倾向和反社会行为更不用说。刘婶,活着是一切的基础。”
曾氏的头低了下去,庄枫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还是判死刑呢,那不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配合证据,又能打动法官同情,便能保住生命。”
“这……这样要花很多钱吧?”曾氏犹豫地问,“我们……”
她看了吴娅一眼,媳妇看上去很生气,因为她提到钱的事,但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她们都没有收入,银健米业的收入因儿子的入狱而锐减。她想好好经营,可是邻居商议,不去杀人犯店里做生意。
“我是法律援助中心推荐的,不用聘任费。”
“我们一分钱都不用出吗?”
这时,吴娅发出一声狠狠的咳嗽。庄枫向她保证不需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亲自说出不要钱。她在庄枫眼里看见一丝同情。
“有些事需要你们自己去做,”庄枫冷静地说,“下一次,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程序。”
“如果能让他保命,我让居北跟着你。”
这时,他们都沉默着,思忖着当事人生命关头每个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庄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如果这就算达成了一致,今天的商量就到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每个人都抬起头。铃声来自庄枫的包里。他翻出手机,说了声“你好”,然后走进卫生间。
过了一会,他面色凝重地走出来,喃喃地对方娟、郑航说:“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如果你们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方娟转头看了郑航一眼。“你先走吧,我们再呆一会。”
其实,方娟和郑航留下来没有多大意义。与律师的艰苦谈判,让主人一家非常疲惫。庄枫一离开,他们便躺进棕色的旧沙发里。
吴娅换上了一件粉色浴袍。过去半年,她一直穿着它,当作不出门的借口。她才三十多岁,却日益见老,黑色的短发根根竖起,发根处都已发白,她也不管不顾。除非她母亲过来,拉着她去理发,否则,她就一直躺在沙发里。她总是微微侧着,嘴巴稍稍张开,眼神呆滞地看着电视机。
案件刚发生时,方娟就见过吴娅。邻居说,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洗漱、化妆,用种种发饰束起黑色长发,需要整整半个小时。然后弄好早餐,丈夫、女儿坐上餐桌后,她要试三四套衣裙。七点半,丈夫去农产品店开门,她则送女儿去幼儿园。完了,再去店里,跟丈夫厮守在一起。
自从警察从家里带走丈夫,她再没去过店里。幼儿园安排了车辆,到她家门口接送,女儿就独自来去。
后来,曾氏来到了家里,接待络绎不绝来探访的亲戚,做饭菜,打扫卫生,默默地打理家里的一切,让孙女感受到家里的活力。
其实,曾氏的状态也是极差。孙女不在屋里的时候,她像游魂一样,紧握着一双满是老茧的手,在房间里来回晃荡,眼神空空。她是个吃了一辈子苦的女人,世态炎凉,看得像春秋四季一样准。
每天晚上,把孙女收拾好送上床,她就和吴娅一起坐在沙发上,像僵尸一样,不停地看不费脑子的电视。里面播放什么,或者不播放什么,她都不知道,只有那鲜明的颜色,在她们脸上闪来闪去。
那时,她很理解吴娅不想出门。邻居都在议论。她在菜场买菜时,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杀人犯的家人。她很生气。没错,我是杀人犯的母亲。这种事也可能会发生在你们身上。但她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
她不得不保持振作,孙女还要靠她呢。店子由居北在打理,但她不得不时常去关注。小儿子有点脑子不清醒,没她提点,也怕出问题。
方娟觉得这一家人过着怪异的生活。她跟郑航不时地向他们中的某人提问题,但他们纷纷把头向后仰,整个肩膀陷在又软又厚的沙发里,时不时地发出酣声。但你又发现不了是谁在睡觉,只要一提问,他们会立刻醒过来。
看着衰老的曾氏,方娟很想去抚摸一下她的脸颊。在这一家人中,她算最坚强的,但也最疲惫。她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