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浮沉(4)
苏旷养伤期间,何妈妈在院子里捡了本书,叫做《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
然后半个楚家都能听到苏旷的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日的人生啊!最想要人帮忙的时候,他妈人家给你的全是弊端和争议!想吓唬我?门都没有!”
他那段时间正在变音,破音比别的男孩子都要重一点,只要高声,就发出一种鸭子被卡住脖子垂死挣扎的怪叫,所以骂着骂着,戛然而止,可能连自己都不忍心再听。
但说归说,苏旷还是被吓到了,那本书写得很夸张,好像骨折期间一个喷嚏打得用力一点都会落下终生残疾。
楚家人欣慰地发现,苏旷那种自夸的精神不见了,如今他和楚随波一样,又安静又乖。
他躺了两个月,还是脚尖一碰地就疼得一头汗,迟迟站不起来。
初夏夜半,做梦时分。
楚随波做了一个快乐的梦,他梦见白云在脚下,清风在肩膀上,阳光打在脸上,让人情不自禁要微笑。
但这么美好的梦很快被打碎了,一声怪叫惊破长夜:“那还活什么劲!我死了算啦——”
楚随波遗憾地醒了。他有个习惯,一被吵醒就要去院子里方便。
夜半的小院安静美好,微风里带着豆花的清香,月光下竹影浪荡,一扇没关严的小窗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像桨。
楚随波就随随便便地向那扇没关严的小窗望了一眼。苏旷的竹床侧倾,他连人带被子滚在地上,抱着枕头在月光里睡得正香。他脸上的冷汗还没干透,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似乎也在做一个快乐的梦。他眉毛拧了两下,鼻子皱了一下,很有些得意地说:“哎,姑娘,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贱名无须萦怀。”
楚随波冷笑,耸肩,要走。
“等一下!别走!不许走嘛!”
苏旷伸出只手:“要不然……你还是记一下吧,我姓苏……我写给你看好不好……不成,不成,要写的要写的……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抱一下嘛……再抱一下……嗯……乖,……”他抱着枕头,乐不可支地滚来滚去。
“哧。”楚随波摇摇头,转身离去。他重新躺倒床上的时候,听见了竹床“砰”地一声响,然后是“呃”地一声闷叫。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拉拽桌脚的嘎嘎声,然后是桌子轰的倒塌声,茶杯药碗砸了一地的乒乓碎裂声,一本书砸在窗户上、窗纸破裂的刺啦声和窗棂脆响的咔啦声,强自压在喉咙里的咆哮声,刀出鞘的噌噌声,刀刃砍进竹床的破竹声……隔壁是一头野牛,能闹出的声响也不过如此。他是……想要个人把他扶起来么?
楚随波睡不下去了,他赤着脚跑到墙边,砰砰砸了两下墙:“喂!”
“四少爷!”
“四少爷!”
两个小丫环一前一后跑进来,一个取灯一个取鞋。
“干吗?”隔壁问。
服侍楚随波穿鞋的小丫环扭头高声:“苏公子,你不睡我家少爷还要睡呢!还请响动小些!”
那边安静许久,传来低声一句。
“你说什么?”楚随波尽力大声问。
“我说——不好意思!”
此后终夜,鸦雀无声。
第二天何妈妈去送早饭,“哎呀”了一声,没多久,匆匆把严老夫子找来了。
严老夫子在那边呆到何妈妈来送中饭,才抱着个大箱子出门。
何妈妈问:“哟,这么多信,给谁的呀?”
“喔。”严老夫子回答,“小苏叫我帮个忙,广发英雄帖。下月十六铁大人回来,下月十五,他约那帮小朋友,老地方喝酒。”
“什么?这孩子不是发癔症了吧?”何妈妈大惊,又嘀咕,“夫子你老糊涂了,这信送不得,我看得跟老爷回一声。”“回不得哟,回不得。”严老夫子拖长了声调,故弄玄虚地说。
楚随波算了算,不到一个月了,他凭什么?可隔壁再没有一点声音了,一点都没有。这小子其实也很记仇。
六月十五。
天热得要命,楚随波衣冠楚楚。出门的时候,小丫环含笑问:“少爷,去逛街?”楚随波正色答:“去赴宴。”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去哪儿?”楚随波用最大的声音叫:“赴宴!”
楚随波正好也知道那个“老地方”,那是一家小酒馆,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打理。两口子带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堂上客已满,杯中酒不空。
一个人勾着苏旷的脖子,手里斜叼着碗酒:“你哪儿摔出毛病了?这就要进神捕营?它缺人不缺人跟你有什么相干?那什么鬼地方啊?没爹没娘没朋友的人才去那!那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个人人都心狠手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挣不着钱的地方!”
苏旷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就着身边人的酒碗喝了一口:“我哪一条资质不够啊?”
“你哪一条资质够?”对面一个人拍桌子:“我记得有人说过,过五年要单挑丁桀,叫我们去助威;过七年要娶江湖第一美人,叫我们去闹洞房。我是敢问苏捕快一声,我们是去啊,还是不去啊?”苏旷嘿嘿笑,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低沉:“说说而已,你们也当真?”
“你不是说说而已的。”楚随波走了进来。苏旷一手按着桌子,慢慢回头。
他的眼睛又冷又黑,又稳又静,像淬过的刀锋。
一屋子喧嚣渐次安静下来。
楚随波自顾自坐下,身边立即空了一大块地方,他也不介意:“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
“好啊。”苏旷冷冷一笑,“田叔叔,端碗酸梅汤。酸梅汤端来了,碗上还有冰镇的露珠。楚随波端起来,慢慢喝下去,放下碗:“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苏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起来拎起酒坛给他满上。楚随波又慢慢喝了,“小苏,我再讨一碗——”
“够了啊,今儿我做东,酒钱没带够。”苏旷拎着酒坛子往桌上一顿,“要喝酒,回你们家喝去;要消遣我,你说一声。”楚随波定定神:“我的酒账我付。”苏旷嘿嘿一笑:“别啊,随波,这老板是奸商,酒忒贵,到时候还得掏你娘脂粉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