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毅进屋的时候便被屋子里满堂金光所惊愕,澄亮的黄金随意摆放着,堆砌起来足以压垮一旁的床铺。
屋里的人侧对着他坐在地上,手中抓着片金叶子,可是侧脸上神情木木呆呆,眼神像是覆上一层白雾,朦朦胧胧的。
“起......”
“落......”
“怎么又没反应了......”
“又不好了......”
“真是没用......”
屋门打开,猛阳投射进来。
映照在她身上,像是萦绕了一圈淡淡的金色。
阿弗僵着脸,手下的动作也僵住了。
抬起手挡住忽然袭来的光线,贺兰毅觉得她看上去有点不一样,抬手将屋门严严实实掩住。
大步走到她跟前,垂着头俯瞰着她,她才慢慢地收回了手。
贺兰毅察觉到,那手背像是被烫伤了一片。
眼孔瑟缩了一阵,他道:“怎么会这样?”伸手去碰,可抓了个空。
不过那烫伤的红痕很快便也消失了,阿弗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鬼不都是这个样子的,怕见日光。”
贺兰毅指尖紧攥,抿唇:“别说谎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是我....连累了你。”
阿弗蹙眉,瞪了他一眼:“要补偿。”是的,以前不会这样的,阿弗现在是真怕了,不由地就对这人生起气来。
眼睛里的茫然之色消失,又是一如既往的光华流转。
贺兰毅胸腔里一阵酸动,像是肋骨在发胀,他点头,“要什么可以。”唯独一件除外。
“先记着。”
她对自己生气了。
贺兰毅觉得新奇极了。
不由得道:“好。”
贺兰毅眉眼深藏着微不见底的笑意,又问道:“那蛇如今怎么样了?”
阿弗斜了他一眼,垂头道:“白虬即便是在报了仇之后,也会殉情而死。”
贺兰毅微怔:“报了仇也死,没报仇也是死,蛇不都是冷血......”
余下的话被他吞了下去,因为阿弗又斜了他一眼。
“妖怪就是这么死脑筋,寿命极长的他们,心意无法动摇,自然也绝不会忘,能够几百年都抱着同一种心情活下去,因此他们不会轻易动心。”
“相反,人能够开始许多段感情,是因为人的心会变,人的寿命,短到只有数十载,可以随时为一件得不到的事情停下追逐。”
贺兰毅的心下微微触动。
不知为何,他看了过来,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浓郁深沉:“也许会有特例。”
阿弗目无表情地说道:“是吗?人可是最反复不定的生物了。我相信人,可不相信人性。”
贺兰毅不愿意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甚至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
转移了下话题:“这些金子哪来的?”
阿弗指着这屋子里满地的黄金道:“这是他们付给我的酬劳,看,这么多呢,用这么多的钱砸我,是个鬼都忍不住。”
贺兰毅忍不住扬唇:“你真那么缺钱使?”
“有钱能使鬼推磨!”
贺兰毅不由得想起了他家那小奶毛私底下偷藏那些东西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缘故。
阿弗见他沉默,只当他本来就是这样性子,便继续道:“这些金子怕是当年两军停战后,朝廷给东夷人的,这就牵扯到了为什么要给了?战败了还来收买,这不是很奇怪的事。”
“我想,能用钱来收买的,怕是朝廷得了比战胜还要好的东西,只是这群傻子在以为拿了钱就可以开开心心回去的路上,却被你爹给劫了。”
“你爹只杀了人却不拿钱,把这一切都埋在这个小山岗里,以为可以天衣无缝,时过境迁就把那件事给遮掩去。可你们却没想到,现在,这金子好巧不巧又被盗墓贼给挖出来的。”
贺兰毅神色一顿,半曲着膝,身子半弯,视线与阿弗平齐:“盗墓贼?”
阿弗没有注意到他越来越近的距离,她还在想一些事情,便说道:“这事是从柳郯妻子口中得来的,那盗墓贼吴玉唐,现在是一家玉器珠宝商。”
“而最让人兴奋不已的事,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死去的人其实就是东夷人,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夜里发生过的事。或许只是把这些金子当成一笔横财。”
“可这些挖出来的金子还跟去年发给徐海那些杀海盗的人所收到的赏银一模一样的,这就让人心惊胆战,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有意的。”
阿弗说到这儿目光一亮,炯炯地投在人身上像是要着火。
“吴玉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肯定挖不了如何深厚的财富,而是傍上了一个大人物,他提供线索,让那人去挖。”
“如今,这金子忽然流了出来,我不觉得这事只是个巧合,或许是有人故意想把这事给揭穿出来,所以才有人私下里将那批赏银给换了这件事。后来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又急急忙忙地杀了看到过赏银的人。甚至,还有意阻拦人去调查这件事,又试图地将这件事给隐藏下去。”
当初宁怀瑾就险些丧于那人之手,要不是及早脱手不理,现下还不知会如何?
阿弗想到哪人要害她,目光逐渐幽深。
贺兰毅道:“按你所说,这背后就有两股势力,其一是想将这件事曝光的人,另一方便是竭尽全力遮掩这事的人。后者,或许是从这些挖出来的金子后得到利益的人,而前者,知道了后者的所为想要揭穿这事,如果有原因的话....是内部出了乱子。”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死去的人是东夷人,不知道当年的事,很有可能是最早得知这批金子并将他们挖出来的人,内部出了什么缘故。而这事足以让二者反目,才有了如今一方想揭穿,一方想遮掩,但又处处暴露马脚的事情出现。”
如今那人怕是也在为忽然出现的纰漏感到恐慌呢!
阿弗拧了下眉,忽然看向了他:“如果这事爆出来后,将你爹那夜伏尸百万的事情抖落出来,威胁到你的话,你会死吗?”
贺兰毅微顿,久久后才沉声道:“如若会,你能怎么办?”
阿弗一本正经:“给我钱。”
贺兰毅忍不住轻笑,不由得猜测起了一些事:“我也有钱,怎么当初不见你懒上我,后来却跟宁怀瑾跑了,他一没钱二没权。好歹......”好歹我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
阿弗长叹,抬起眸子,看进了他眼底里一片深邃幽沉:“好吧,她拯救了银河系,你呢,就只会抢我东西。我警告你,别想着用我妹妹去换什么利益,我....你又想干什么?”
贺兰毅不知为何心神已经飘忽到了别处,倏地起身,走到床边,将手伸过去触在她眉心上。
心想,间接碰到了。
凉的,但很软。
阿弗这下才急了,奈何现下半点气力都没有,只好没骨头地央求:“贺兰,我错了,把她还我,以前的东西我就不跟你讨要了,我现在除了她就什么都没有,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瞳孔里盛满的是一朦朦的水渍。
贺兰毅颇觉好笑,能见她服软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
只是手下的人全身冰凉,呼吸微弱,脸色惨白,让他有些笑不起来。
他将手背放在她额上,冰冷的。
手上也是,身子也是一片凉意。
甚者,呼吸孱弱,几乎没有。
是因为她自己方才出了事,所以连带着这具身体也出了问题吗?
贺兰毅道:“她怎么了?”
“她常常就是这个样子,醒不过来,死不过去,活脱脱一个睡美人,过几天就好了。”
“好歹这是你......”他顿了下,“你就忍心?看她死?”
阿弗忍不住回嘴:“跟我作伴不是挺好的,你看我做鬼也逍遥自在的。”
见他眉眼阴沉地看了过来,好似在气又在无奈,甚至有些控诉的目光:“死了就很好吗?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活着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种希望。”
阿弗吐了吐舌头:“希望啊?听起来很......空。”
她......她真是不知所谓。
都这样了,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她却始终不愿说明。
他原本想再过些日子,再让她对自己放低警惕,让她自己先开口。
然后自己假装生气晾着她几天,毕竟是她爽约了,跟别人跑了,后来又装作不认识,真是寡情。
可现在等不了的是他自己。
他不想再跟她继续虚以委蛇下去。
明明知道就是,却还要忍着不语。
“进去。”不知不觉,贺兰毅这句话忽然出了口,几乎是冲动之下。
但后悔吗?他好似已经不后悔自己冲动之举,贺兰毅继续道:“进去,你不是可以俯身吗?进去了,她就能活,你也能活。”
阿弗眨巴眨巴眼,说道:“你是不是把我们两个混为一谈了?”
“反正她也醒不过来,这点你很清楚,若不是你附身在她体内的缘故,她永远只能沉睡下去,这具身子骨你若不用不是白白浪费。”
“你不是说我鸠占鹊巢。”
贺兰毅咬牙,憎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气她,只好含笑道:“如果是你用的话,我或许可以不计较这具身子的家人是谁,不管她以前是怎样的身份,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仇怨,以后我都把她当成你来对待,救命恩人。”
如果你不想解释,那我只好帮你找个理由,不论这样的理由在你眼里看起来有多么可笑。
贺兰毅心底暗自自嘲如今的自己。
“那你以后把对她的仇怨报复在我身上怎么办?”
贺兰毅嘴角抽动,她的脑子是烧掉了吗?他会是那样糊涂的人?
贺兰毅好声好气地说:“我怎么会对我的救命恩人放肆?何况,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再怎样,我也不会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阿弗继续咄咄逼人:“如果有一天我们站在对立面,你要杀我的话怎样办?或许是别人让你杀我而你也不得不这样做会怎么选择?或许是你爹显灵了让你杀了报仇那我怎么办?”
真是胡说八道!
贺兰毅冷声道:“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太自信了不好。”有些事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她才不会再自顾自地相信又自顾自地受伤。
贺兰毅道:“你了解我吗?如果不了解的话,就不能随便对我下判断。”
了解吗?阿弗不清楚,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扬起纯净得空灵般的双眼,含笑道:“真的?那就这样说好了。”
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钻进去,慢吞吞地动了动身子,慢吞吞地将目光投向那束沉凝的视线。
许是阿弗的眼神太过专注,贺兰毅音线微沉:“不想睡,那饿了吗?身子有没有哪不舒服?回去后我给你找大夫,把病治好前,你别乱跑,好么?”
顿了顿,阿弗摇摇头,“我睡一觉就好了,不用找劳什子大夫。”而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你真的......不知道你爹做那件事的原因吗?”
贺兰毅抬手将被子轻轻掩在阿弗脖颈以下,说道:“你现在只需要安心修养,以后的事让我来就好。”
阿弗沉默,那个夜里她潜进他府上时可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正在蔓延。
......
......
阿弗睡下的时候,贺兰毅忙着给她炖补气血的汤盅。
他们还暂住在柳家,用的也是柳家的厨房,柳郯没敢说些什么,而是客客气气地说要帮他,他不用别人代劳,柳郯又吩咐着奴仆守在一旁,有什么需要的食材就跟他们说就可。
贺兰毅没跟他们客气,说了好长又好贵的一大串补品的名字。
柳郯知道后,也只得忍气吞声,吩咐奴仆去采购。
贺兰毅在忙,很忙,他不会做饭,单郢不在身边,但又不得不亲力亲为,害怕有人背地里往饭菜里下毒。
王琅却还时不时地跑来捣乱,看见他在厨房便不由得轻嗤:“哟,真是稀奇,还亲自下厨了。”
手贱地凑上前去闻了闻,鼻子灵敏地嗅到了是鸡汤的滋味,舔了舔唇道:“阿毅,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知道我摔了脑袋还亲自给我炖补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看在这鸡汤的份上既往不咎。”
贺兰毅没说话,神情专注,兀自地调理着下边的火候。
锅上炖着的的确如某只狗鼻子所闻到的那样是鸡汤没错,加了阿胶、蜜枣,补血安神,益精填髓。
“真是难为你了,还要给我做吃的。”
王琅打了个喷嚏,鼻音不清地说道:“不过,等下给我熬点姜汤吧,我感觉我有点风寒了。”
看着贺兰毅准备将锅里的汤盅拿出来,王琅又是欣喜又是雀跃,那双潋滟的剪水双眸深深地透视过来:“小心烫,要不我自己来吧!”
贺兰毅盛了一碗浓汤,又拿了一碗盛放着鲜滑的鸡肉,此刻汤盅里剩下的便是些杂碎了,放在托盘里往外走。
王琅在身后跟上,跨步走到他前面,双手背着身后,倒着往前走,边笑道:“哎,那个晚上,你有没有看到,我跟一个小孩在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