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声叮铃,叮铃,隔着一瞬又再度传出来。
没有规律,不似乐曲,更多的是随手无心摇出来。
“看相算命,祛邪祛厄......”
长云抬手拦住,“这位夫人,您请等等。”与此同时,眼睛里不时地瞄着妇人圆润的脸庞,红润的面色,再上下一瞄立马抓准了她衣服的材质,这是为小家小户亟待生产的孕妇。
肚腹大如鼓的年轻妇人,挎着臂弯间的篮子,篮中装的是猪肉、香烛、纸钱这些东西,大概是要到某座庙里去求神还愿的。
长云眉梢一扬,寒山观虽还不至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这信众寥寥无几,让人心寒。要不是看着那老道救过自己的份上,才懒得出来替他生财。
长云道:“夫人,贫道瞧你印堂发黑,想来不日必有血光之灾。”
年轻妇人一瞪眼,抓起手间篮子就欲往其顶上砸。
“胡说八道,让你乱说,敢咒我,去死吧!”
长云手长脚长,瘦竹竿似看似僵直,但遇到危险时身子比脑子转得还要快,宛若游蛇瞬间首尾相接盘旋在一起。
几乎是抱头鼠蹿:“贫道说的都是实话,不敢虚言,贫道是寒山观的道士。”
“死道士,烂道士,信你才有鬼,满嘴喷粪,祸害人间,寒山观有你这样的道士真是遭了祸。”
大伙也纷纷出来指指点点,对那道士的胡言乱语不置可否。
长云一抖手脚,嗬地大站起来,“你怎么能冤枉人,贫道说的可是真的。”
从腰间里迅速倒出了一大堆符纸,摸摸索索地从中抽出一张,“嗬,你瞧瞧,贫道若不是看在生产在即,才不会多嘴帮你一帮。”
妇人手一顿,便见那明黄的符纸橘红的符文吸引了过去,“这是......”
“生子符。”长云抻了抻手和脖子,想着刚才被他打了一顿身子骨还这般酸软,这妇人是吃猪肉长大的吗?怀孕了力气都这么大?
妇人强调了一遍:“生子符?”一手护在了自己肚腹上,神色未明:“用了就能生男孩吗?”
长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瞍了一眼那鼓起来的肚腩道:“贫道瞧你肚子上有黑色蔓延周身,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若不及时镇压,恐你这胎生产要难上加难。”
“死道士,你又......”妇人伸掌要打。
长云一抬手,“别急着打啊,先说说看,你丈夫是不是一直苦于无子,而你和你丈夫是半路结的夫妻,这又是初次怀孕?”
妇人闻言怔怔,手扬在半空,半晌才滑到长云脸上,嗫懦道:“道长所言极是......哦,道长,不好意思打到您了,孕妇反应慢,喜怒无常,您多担待。”
她的确是继室,丈夫前头那几个女人都是死在生孩子这道坎上,如今被这道士一提心底就发毛。
长云捂着嘴脸呵呵道:“是的,多担待,贫道不生气......你丈夫是平日里杀戮过重的缘故,这天将恶报都降诸到了子嗣头上,若你想要这胎顺利生产,一举得男,那便将符纸贴在睡觉的床头上,并且保证生产前不能撕下。”
杀戮过重,她丈夫就是个杀猪的......
妇人心底起伏难平,拿着符纸的手颤颤,“你不会骗我吧?”随便拿叠符纸乱乱涂乱画就想诓老娘钱?
长云一怒,大手一掀,“拿去用拿去用,若不生男事后到寒山观找我,贫道道号长云。”
“这,不要钱?”妇人讶然,欣喜之色油然而生。
妇人听他这番话高高兴兴地拿着符纸道声谢便摇摇而走。
长云嗤声阵阵:“真会贪小便宜。”
转身摇幡,晃铃,“生子符、保家符、镇鬼符、驱厄符......寒山开过光,不灵不要钱......”
卓思扬拔腿便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说道:“道长,镇鬼......镇鬼符还有吗?”
长云一听骤然乐了,伸手便要往布袋里掏,“有有有,小姑娘你倒是识货,要几张啊?”
卓思扬陷入沉吟,这小鬼非同凡响,怨恨深重,一张怕是对付不了她,若不镇压下去,怕是日后都要受她驱使......
阿弗笑道:“先拿一沓来试试呗,不是说不灵不要钱嘛!”
“你别太嚣张,恶鬼。”卓思扬心底一气,怒道:“给我来一沓。”
长云从布袋里掏了掏,将十多张镇鬼符搜搜罗罗便接二连三地递到她手上,“小姑娘你真是好运,贫道今日带的镇鬼符就剩最后一张了,顺带再送你几张驱疾祛厄的吧,你拿回去贴贴看。”
卓思扬一手拿着符纸试图用袖子掩着往手臂袖子内侧贴去,心底暗笑:“嘻嘻,怎么样?怕我了吧!很疼吧!最好就赶紧给我出来。”
“现在出来,本小姐或许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再敢拖沓,休怪我将你灰飞烟灭。”
阿弗脑子冒汗,幽幽地叹气,“智商-0。”
卓思扬脑子一抽,手心颤颤,“什么回事?什么意思?”
再跟这她待下去,自己会被蠢死吧!大人可是授天之命祸乱人间,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两张镇鬼符而出事?
反正如今也送她到家了,自己也有事要做,懒得陪她过家家。
随后嘤嘤哭泣道:“姐姐,我疼!”
“姐姐,不要赶我走好吗?”
“好疼,身子好疼,火烧火燎......”
孩子的啼哭声求饶声紧密相随,卓思扬手下一顿,贴在手臂内侧的符纸稍微远离。
长云见她自拿着符纸便一动不动地站着,愁眉不展的,甚觉奇怪,“小姑娘,你......”
卓思扬晃了一下神,再一瞬,心思变得冷硬下来不管如何,人鬼有别,孰知她是不是存有害人之心?不能一直被鬼缠着,如果她要害自己家人怎么办?
卓思扬心思定了定,手指发抖地将符纸攥紧,以更快的速度往身上贴去。
忽而,就在她以为快要听不到心底那哼哼唧唧的求饶声时,手臂忽然失力直直地垂了下来。
符纸从袖子里散落,纷纷扬扬,柳絮翻飞,卷起又落下。
镇鬼符跌跌撞撞地被路人踢碎。
手臂垂到了身子两侧,失重那般,后知后觉下,一股巨痛从手臂处钻心挠肺地深入骨髓,卓思扬痛得尖叫连连,额上冷汗涔涔落下,腿脚发软便跌倒在地,痛晕前仿佛还看到了那罪魁祸首的眉眼......
长云见状已经忘了呼叫,眼前忽然闯进一玄衣男子,薄唇紧抿,眼底覆有沉重的阴霾,身子颤颤发抖,连忙护在卓思扬身前,“当街伤人,无法无天,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看向地上的卓思扬,摇着她的手道:“小姑娘,小姑娘你没事吧?”
贺兰毅布满阴霾的凤眸微眯,“伤人,你见我动手了?动哪只手?除了你,还有谁是目击者?”
阿弗在卓思扬出事后便立即出了她的身体,见贺兰毅犹自满脸自己无辜的样子站在那里,不由发怒。
可现下最紧要的还是卓思扬的伤势,根本来不及诘问他出手的原因。
阿弗见长云托起卓思扬的手臂却不动,不由拍了他一脑门,“笨啊,手臂折了不会接吗?还发什么呆,她都痛晕过去了。”
手从他头上探了个虚空,阿弗气馁地无话可说,瞪着贺兰毅吼道:“看你做的好事,还不过来,把她的手接上去。”
贺兰毅眉梢微拧,看了看她,又转向了地上的符纸,才缓慢地抬了一下脚,往卓思扬跟前走来。
长云心下一震,拿起幡在面前胡乱地挥着,“告诉你啊,别过来,不然贫道我是不会客气的。”
“别过来,你还敢来,救......”
贺兰毅径直半蹲下来,将面前乱舞的幡打掉,“你若想她出事,就尽管喊。”
长云被他这番威吓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哪敢再乱说话。
王琅进前一看时便见卓思扬已然两眼翻白昏倒在地,周围人声喧杂吵闹,低声细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面色无不惶恐担忧。
贺兰毅半拖着她的手,而他自己手上还缠着一圈厚厚的布带,隔着布带和袖管在为她接骨。
王琅纳闷:“哟,终于见她倒霉了一次,怎样?不会死吧?怎么弄的?”
葫芦焦急地跑了上去,趴在她身边喊道:“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你醒一醒啊,公子,姐姐不会出事吧?”
出事定然不会,不过......王琅斜眼看向贺兰毅,不过他似乎不打算说话,薄唇依旧抿得死紧,像他这样的人,是最会藏事的,问他不如问路人。
旋即看向了一旁的白衣道士,说道:“她怎么弄成这样?遇仇家了?”
长云哪敢说话,只会抬起怯弱的双眼,犹豫不决地往贺兰毅看了看,盯了又盯。
无声地控诉着:“是他是他就是他,伤人的是他,救人的也是他。”
王琅说道:“怎么回事?你们不说话搞得我越来越紧张了。”
“我伤的。”贺兰毅说道,同时手从半托着她手腕处放了下来,用森森白牙将手上紧紧缠着的一一咬开。
王琅诘问道:“你伤的?不可能是不小心吧?”
贺兰毅一言不发,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到阿弗跟前,微蹙的眉心稍微舒展开来,唇角弯了弯,凤眸里隐隐可见清浅笑意,无声地说道:“接得很好,你知道的,我会一点医术,只要她不乱动,回去多吃药就会没事。”
什么意思?还求表扬是吗?
阿弗心口起伏不停,明明气得憋闷却被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鼓动叫嚣着拨动,严肃道:“她不过被我附身了而已,所有的恶事都是我一人犯下的,就连穆其和瓒也是我弄死的。为什么要朝她动手?你就是想找麻烦那也该找......”
“你......”
“......什么?嗯对,找我......”
贺兰毅凤眸微微眯起,盯着那脚尖被碾碎的符纸,沉声道:“你就是我动手的理由。”
生气愤怒暴躁本来让阿弗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被这凉意刺激之下尽数散去。
这话什么意思?
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脱到自己身上了?
因为自己附身在卓思扬身上不出来就使出这样卑劣的做法?
阿弗磨了磨牙,只恨自己现在这副空荡荡的魂灵什么都做不了,要不然真希望就这样将他给打趴在地上,虐个死去活来,也好报卓思扬这一臂之仇。
忽地,身后忽然传来卓思扬的痛哭哀嚎声。
“哇哇哇,哇哇哇......”
“我的手好疼,哇哇......”
王琅嘲蔑一笑,“让你耍我,现在遭报应了......”
“公子,别,别这样说姐姐了,她看起来真的好疼。”
葫芦前些日子摔成那样,破皮流血又淤青的,都疼了好些天,幸好是公子身上带的伤药勉勉强强才能让疼痛减缓不少。
可现在,伤药并不带在身上......葫芦立马起身,“姐姐,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公子,我去找那日你给我的药给姐姐擦。”随后马不停蹄地往某个方向跑去。
阿弗朝贺兰毅瞪了一下眼,身子旋即飘到卓思扬身边。
凝聚神力聚于指甲,点在她手臂上。
渐渐地,卓思扬的哭声逐渐地弱了下来,嘴唇翕动:“好像一点都不痛。”
王琅抽了抽嘴皮子,从她腰间夺回那把被她抢走的骨扇,往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摇头深叹,“看来伤的是这里。”
贺兰毅走到长云身旁,说道:“道长,请随我走一趟。”
卓思扬在贺兰毅走过来时心底颤颤发抖,寒气侵扰下,哆哆嗦嗦地战栗着。
她忘不了,刚才就是这人,明明隔着几丈远,就弄折了自己的手。
她缩着身子往身后退,不巧又撞到身后的人身上,吓得身子紧紧发抖,冷汗直淋。
王琅皱着眉将她推开,她又卯着一股劲地挤了过来,迫不得已王琅冲她道:“非逼得我用腿踢你是吧?”
长云瞪着越渐逼近的贺兰毅,收拾自己的幡就要跑,却被贺兰毅一勾腿摔了个狗吃屎,翻了个身子举起幡护在胸前,“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我很厉害的,你最好不要动我。”
阿弗眉心一蹙,看着贺兰毅,贺兰毅正巧也转过头来,二人目光相触很快便又挪开。
贺兰毅道:“长云道长可还记得那日玉坠的事?”
长云当然记得,就这个混蛋,那时自己还神智不清,记忆模糊,他竟然从自己这里套出了那些话......
这玉坠,可终于问世了。
长云故作不解,收拾自己的旗幡就要走,“施主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天黑了,贫道也该回观中去了。”
贺兰毅侧过身去,凤眸一直紧随着长云离去的方向。
阿弗眸子微眯,陷入了深思,很快地便打定了主意。
疾步一跃便往王琅身上钻去,抻了抻懒腰,扭了扭脖子,四肢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了重量的感觉才让自己真真正正地体会到存活的正常人。
将卓思扬从地上拉起来,“你还不回家去,要呆在这里让人看笑话不成?”
卓思扬被他说了一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是一直靠在人家怀里,不由得俏脸一红,忙不迭地就要站起。
也不知是两旁的风,还是自己气息拂起的风将兜帽的一角掀开,将他倾世容颜展露出来,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已经让人无法忘记那肤如凝脂、面如冠玉。
难怪人常言美人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初见的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便已经让人窒息不已。
卓思扬心底冒出了粉红泡泡,烧得她脑子晕晕乎乎的,说不开话。
大人说的果真不错,自己真的要走桃花运了。
刚死了一朵,又来了一朵。
阿弗还不知道卓思扬已经将猎艳的心思打到了王琅身上,推开她的同时便已经要往长云跑掉的方向追去。
贺兰毅随之跟上。
卓思扬依旧捧着小脸,艳若桃李,眼若星辰,几乎在所有人走后她都没有从假想中回过神来。
许久,她才想起,大人好像是被她用镇鬼符纸给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