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村。
“这位小哥,您是?”
石耳看着眼前方这个小个子男人,说个子小,还真是给足了他面子,这简直就是个侏儒症患者。
但面貌却很老成,皱纹布满脸,深深浅浅的,坑坑洼洼的,像是挖开了没有及时填平的坑洞,左眼还绑着绑带,一个瞎子,身子脏兮兮的,是个乞丐,总而言之,一个乞丐模样的瞎子小老头。
石耳看了看这个侏儒人,以为也是洪村内等待着救治的对象,急忙蹲了下来,与他视线平视着:“你需要帮助吗?把手伸出来可以吗?我给你把一下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染上了病的?”
阿弗顿了顿,没吭声。
她是随便拉了一个过路的好汉便上的身,当初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并不知道他这般个矮,等到起身后才发现跟时下的自己还真还是有的一拼。
但人矮又怎么了,浓缩了全是精华。
看到他蹲了下来,阿弗这才不用仰头看人,这么凑近的一瞧,才发现是熟人也来了,那便表示范原也来了这里,还真还是凑巧了。
阿弗清了下嗓音说道:“我是大夫,听说这里包吃包住,只要是大夫便能进来。”
在朝廷的号令下,大夫只要参与疫情的救治便能获得一笔丰厚的嘉奖,而对这次又疫病发挥重要贡献的大夫,不仅有机会入得了太医院学习,甚至所做的贡献可以荫庇子孙。
家里因成分问题不能考科举的,家里孩子要上国子监读书的,家里有欠债未还的,家里有未娶妻生子的,到时疫情一结束,想有什么就要什么。
你想科举我酌情考量,你想读书我写信推荐,你想还债我有丰厚赏赐,你想娶妻生子我也可以帮忙的呀!
朝廷开出了巨额的奖赏,条条利益便罗列在前,无不将人想要建功立业的欲望提高到极点。
看人家战场上杀敌的,一个头颅一个军功,杀完敌后回家还被人歌功颂德。
他们这些太夫自然也希望前途一片光明,有来自大城市的,也有不少是附近的小城镇拉来的,但多是自己报名参加。
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大的病症,也不可能如同现在这种时机可以见识到太医院的太医们,学习到更高的医术,切磋自身技艺。
这一次不仅有太医院的太医有下来,而且参与救治后还有无尽的荣誉在等着他们,若运气爆棚的话还可以被举荐去太医院,去荫庇子孙,去当人上人,去改变人生。
不得不说,朝廷这一招用在人心上,十分地让人心动难忍。
而且,最重要的是,朝廷在故意减弱疫病的严重性,给人造成疫病其实尚在可控范围内的假象,这才让这些各种合样的大夫来得越来越多。
石耳看着这个自诩大夫的人,俨然有些难以确信,但最近自称是大夫实在是多如牛毛,很多大夫进来前意气风发,进来后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想出去。
官兵严格把守着,怀疑你身上也可能是感染了疫情,所以出不去。
出不去,哭嚎惨叫,害怕地躲避起来,但也难逃被感染的厄运。
石耳和范原进来后才知道官府在故意减轻疫病的影响,心底愤怒难填,但因为与世隔绝着,一点点小小的喊声都可以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能全心全意地备着战,日以继夜地熬灯寻找解决之法。
一方面治病,一方面防止疫病再度蔓延下去。可疫病的来势汹汹,来了三天都查不清到底是什么病,感染源又是什么。
着实费劲人的大脑,这次是他受不住了跑到外头来透透气,却意外撞见这个侏儒男人。
石耳想到那些个同样是为了前程而进来的“前车之鉴”们,倒是没有一个像他这般地直白,好歹还说几句治病救人是大夫的本分,便道:“你是大夫,哪你是什么大夫,最擅长什么?”
前面那些个大夫会的可谓是五花八门,便是连各种各样的祖传偏方都拿了出来,着实是想钱想得疯了,不过他们现在也要疯了。
阿弗想了想,“巫医,我是巫医。”
石耳噗呲一笑,这理由倒是新鲜了不少,至少是自己为今见到的第一个巫医之流。
而且,现在的洪村,最忌讳巫。
“巫医,求问鬼神、占卜吉凶,真正治病救人的,还是大夫,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他扶着侏儒男人的肩膀,拍了拍,“进来了就走不出去,你还是小心一点,别感染了,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
巫者,早些年被赶的赶,逐的逐,若不是躲在这深山老林里,还真是找不到了。
而这个世上,借用巫之名,招摇撞骗,跟更是将人们对巫医的好感渐渐败光。
像那个自诩是太阳神金身童子的人,便是一个例子。
阿弗也不指望他们立即便对巫傩的态度有所改观。
相反的,巫傩的治病方式,以舞祈神,很容易便让人往神神叨叨的方向联想开去,那样到时又会出现第二个世巫的事件。
可巫傩其实是以巫术为手段治疗,并非没有积极作用和效果。
问明病由后,巫师向鬼神祝祷,并对病人施以催眠、暗示和激发等手段,使病人相信自己的病是由于特定的鬼神作祟,在巫师象征性地祈求某神的原谅或驱使某鬼遁逃的过程中,病人内在的防御机能便被充分的诱发出来,这同《素问》中所谓移精变气相同。
可这用得好不好,便要看行巫术的术者了。
洪村内还是有不少好大夫的,分例两派,一派主张将救治患病的百姓,多是来自于地方的大夫,一方面主张先防疫,则是京城太医院里经验老道的太医。
为此闲着便聚在医署内争论个不休,试图寻找最佳的解决方案。
阿弗从未凑进去争吵过,也因为地位颇低,也没有人将他同大夫归类为一块。
或许也是因为左眼上这块蒙着的白布的缘故,刚一进来便有人见到他便遮住口鼻,退避三舍,忙不迭地让他往病人区方向赶。
阿弗想想也好,到了重病患区,才知道病情演变地恶劣。
太医们也是笃定这些人救治不了,才将他们一概安置在了这里面。
床位上躺着的是最先感染的一批患者,他们枯瘦如柴,面色发黑,皮肤上带有黑色的疱疹,像极了中毒。
百僵虫蛊复杂难解,也难怪这群大夫至今也找不到任何解决措施。
床位不够,安排不下的病人便在地上打着地铺,一条毯子,十几个洪村本地人围坐成一团,颓丧着说着话,听起来像是在交待遗言。
都有自知之明。
或许是在他们的世巫被自己亲手杀死后,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离死亡之期并不远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面对死亡那样坦然。
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便砰地一声甩开了压制着他的大夫们。
哭肿了双眼,大喊大叫着:“死了,要死了,世巫的惩罚,这是老天爷都在惩罚我们杀了世巫。”
又神经兮兮地跪坐在地,身子伏低,双手贴着地面,上半身也紧紧地贴着地面:“世巫原谅我们吧,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忽地又轰地一下站了起来,砰地一下往墙上撞去,挺用力的,瞬间头破血流。
官兵们许是见她救不活了,两人合力将她给拖到外面。
似远似近的火光越发地亮了,刺鼻的熏烟再度将天穹压得黑黢黢的。
下明上暗,洪村一夜之间,诡异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