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城的初秋夜色降临地并不是那么快,它总是不经意之间降临,等到你发觉,却早已看不清远方的路了。
杜琛此时正坐在黑暗的轿中,他偶尔掀开轿帘看一眼外面,除了街市两边高挂着的明亮灯笼,再往深看那些黢黑的巷角,总有几分吓人。
“少爷,马上就要到家了。”站在一旁的元秋在看着杜琛又一次掀开帘子之后,忍不住说。杜琛白了他一眼,放下帘子,深吸口气向后一躺。在黑暗而封闭的空间中,他的这声叹息显得格外响亮,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我到底在叹息什么?”杜琛在心中问自己。
如若此时有人问杜琛,你是害怕今早发生的事被他人知道吗?杜琛绝对会回答不是,倒也不是他不在乎,只是这样尴尬的丑事,他大抵可以否认。在杜琛的想法里,这世间的事,只要你本人抵死不认,那些旁观者也就半信半疑,日子一长,也就没人会当真。
那他在叹息什么?杜琛总记得自己小时候,只要他一叹气,母亲就会拿长尺打他的手心,边打还会边说:“叫你叹气,叫你叹气。”杜琛那时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大人都不喜欢听见他叹气,即使是他心中很累的时候。
“神童?我真的是神童吗?”在黑暗之中,杜琛问自己。
杜氏一门在长信城中立足不长,杜家的本族是在原本的华国,今曲丘境内。在当年的安江之战中,杜氏作为当地的小家族,倒戈大杨的铁手血卫,在军中立了战功,而后杜琛的太祖爷爷才将他们这一门迁往长信城。
人人都说命数,杜家也不例外。杜琛出生的时候恰逢杜家大悲之时,那时杜家已有衰颓之势。杜琛的爷爷自退休之后便缠绵病榻,每日苟延残喘。而杜琛的父亲,本来靠着爷爷的荫庇与杜家在朝中的植下的关系,也是春风得意。只是这世间风云变幻莫测,杜琛的父亲没得意多久,朝中换了主宰,连带着杜家往日与华国的关系也被查出来。
虽说这关系也谈不上什么通敌叛国,只能算是杜家在战争中的投机取巧,可是新帝王不知何种原因,死抓昔日问题不放,杜琛的父亲就在这风口浪尖上,被降了职。如若杜父再年轻十岁,对于此等变故,也不过说一句“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类豪言壮语,只是当时他已到而立之年,再等十年,大概此生也就结束了。
杜琛算是那时射穿笼罩在杜家大宅阴霾的一缕阳光,可也算是敲响杜家衰颓之势大钟的敲钟人。他出生之时,杜老爷子在经过了长久的病痛折磨,在一阵孝子孝媳的恸哭中,终于闭上了眼,乘仙鹤而去。
也是可怜那时的杜父,刚在老父温热的尸体旁哭完,就被下人急忙叫到卧房看看新出生的儿子。
卧室之中,婴儿在奶娘的怀中哭声不断。杜父刚一跨进房门,奶娘就急忙将孩子抱到他面前,欢喜地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得了个文曲星下凡。”杜老爷还在疑惑中,奶娘将孩子举高几分,杜琛因为哭泣而涨红又有点皱皱的脸庞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杜老爷微微皱着眉头,狭长的眼睛带着好奇地打量,直到他看见杜琛眉心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痣,他才舒展了眉头。
杜老爷接过他新出生的儿子,杜琛带着一股新生儿的奶味与淡淡的血腥。他将杜琛高高举起,他哭得更厉害,杜老爷却十分高兴地说:“看来我们杜家,是有希望了。”
杜琛在黑暗的轿中思绪漂浮,他想象自己此刻还在母亲的*中,蜷缩着身体,渴求未知的安全感。从他记事开始,每日环绕在他脑袋里的就是那些话。
“阿琛,你可不能让娘失望。”,“阿琛,你可是咱们杜家的骄傲,不要做一些让人失望的事。”,“阿琛少爷真是个神童,这么小就会被那么多诗书。”
“神童,我真的是神童吗?”杜琛又一次问自己。
“哥,你这样真的很过分。”叶孤叶放下手中的书,生气地转过身。
“我的好妹妹,你不能这样想,是那个杜琛太傲了好吗!”叶惊阑抱胸靠着栏杆,嘟着嘴巴辩解。
“你这样做不就是摆明给人家难看嘛,再说这个杜琛也是有几分才学。”叶孤叶头也不抬。叶惊阑侧着身子疑惑地看着她,叶孤叶洁白的脖颈与秀气的侧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光泽,初秋的凉风吹过,叶惊阑可以看见叶孤叶脖颈处微小的汗毛,想一想,自那年她来到叶府,已过去了十三年。
“阿叶,你才和那个杜琛待了多久,就这么维护他了。”叶惊阑按着栏杆跳进长廊,叶孤叶放下书,她眼睛因为长时间看书有些疲乏,她微缩了一下眼睛,像是刚睡醒的人那样,脑子却是十分清楚。
“哥,你这真是无事生非。”叶孤叶从小爱看书,这书读多了说话也自带一股文学气,无论是生气还是与人理论,叶孤叶总会时不时蹦出一些成语,而在叶惊阑这样不爱读书的人听来,就是读书人的咬文嚼字,充满一股酸腐气。
“你看你,又不说人话了吧。”叶惊阑叉脚坐到她身旁。长廊上悬挂的灯笼照的周边明晃晃的,叶孤叶的贴身丫鬟秋黛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偶尔会侧过头看看他们,不知是听见了什么。
此时离日落已过去多时,天已黑的完全。叶惊阑看着叶孤叶拧着的脸庞,想起今日午时对杜琛说的那些话,心中突然有了一些愧疚。他毕竟与杜琛不熟,只是听人说了他几句不好就如此刁难他,反显得他小家子气,况且叶孤叶将来要进书院读书,与他也是有许多交集。
“你也别生气了,过一下吃饭我爹娘看你脸色不好又会骂我。”叶惊阑讨好似地拉拉叶孤叶的衣袖,叶孤叶别着头,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意。
“五哥,你可答应了爷爷不再惹事生非,在天成书院好好读书,然后参加武试的。”叶孤叶坐直身体,一副谆谆善诱的样子。
“我知道,可………”叶惊阑知道叶孤叶已原谅了他,他正准备发誓保证自己不会再做此事,叶孤叶母亲的贴身丫鬟蓝玉就小跑着过来了。
“五少爷,小姐,前厅老国公、老爷、夫人、二老爷、二夫人等都上桌了,就等着你们两位了。”蓝玉年纪虽小,可人却很机灵,说话有礼有节,一直深得叶孤叶母亲的喜欢。
“我知道了,你先去回个话,就说我们马上到。”叶惊阑摆摆手,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蓝玉欠欠身子,脸上带笑答复:“蓝玉知道了,蓝玉这就去告诉夫人。”说着又小跑着回去。
叶孤叶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想着她虽然做事滴水不漏、令人称赞,可怎样也只是个孩子,她母亲不在时,自然是童真外露。想到此,她也想到自己的身世。虽说她与这蓝玉的命在外界看来是天差地别,只是在她心中幼年失去双亲的相似之处,总让她有几分疼惜蓝玉。
“你在想什么呢?”叶惊阑回过头看着叶孤叶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又怕她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叹。
“没什么,五哥,我们去吃饭吧。”叶孤叶露出一个笑容,挽住叶惊阑的手朝前厅走去。
杜琛一回到家中,母亲手中拿着佛珠便迎了上来。
“琛儿,你感觉怎么样?”母亲脸上带着笑,她说话声音温柔,又由于常年吃素,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常人不同。
“嗯。”杜琛淡淡一笑,他没什么力气说话,或者是在黑暗中待久了,现在一圈人围上来,反倒有些不适应。
“父亲大人回来了吗?”杜琛有些乏力地坐到太师椅上,母亲从丫鬟手中接过参汤,小心地端给他。
“没有,你先将汤喝了。”母亲握紧碗,好似抱着一个宝贝,杜琛看着她小心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又有些可笑。他小心翼翼接过碗,那碗汤带着一些黄色,气味一般。杜琛其实不太爱喝这样的东西,只是为了他的身体与脑子,母亲每月都从家用中挤出一些钱来买这些贵重的东西,就算他不想吃,为了不辜负母亲,也只好次次都高兴地吃。
他一口气喝完汤,还装作高兴地抹抹嘴。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将碗递给站于一旁的丫鬟,又拿来茶给杜琛漱口,等这些精细的流程做完,父亲已走进来。父亲脸上都是笑容,他红光满面,踌躇满志,似乎又像是当年那个富贵的公子。
“琛儿,你考的如何?”父亲朝杜琛走来,杜琛连忙站起身迎接,母亲从一旁另端了一杯茶来递给父亲,父亲顺手接过茶坐到上位。
父亲喝了一口茶,杜琛站在一旁,心中忐忑。他对严厉的父亲总有几分惧怕,即使他已大了,而父亲也已老了。
“父亲,我觉得我考的还是不错的。”杜琛谨慎回答,他唯唯诺诺,实在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高傲。
“那考的题目是什么?”父亲将茶杯放到一旁的桌上,他继续问,杜琛此时更紧张,脸上竟有几分汗。
“考的是夫子在《论语》中关于孝悌的论道。”杜琛微微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古时有颍考叔藏肉为母,《二十四孝》上也有卧冰求鲤,割肉喂母的事,这些你从小就知,写的也应该十分顺手。“父亲大致一说,其实对于在学术方面,他已多年未曾看书,好在从小受的教育好,这些故事他还是能顺手拈来。
“孩儿知道,孩儿所写也大致是顺着这个思路。”杜琛心中有些高兴,父亲难得夸奖他,这少许的夸奖就足以让他做很多事。
“嗯,那吃饭吧。”父亲从椅子上坐起,走到母亲身边对她淡淡一笑。母亲的脸在烛光照耀下闪着少女般的光辉,这让杜琛又想起那个叫叶孤叶的少年,他那张精致的脸与单薄的身子在记忆之中已有些模糊,只是那样的感觉却与母亲相同。
“不知我们两人会不会见再见面。”杜琛心中这样想,随着母亲走向饭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