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霾的早晨,依然没有晨曦的到来。
“《立报》、《申报》、《大公报》、《救亡日报》……”
粪车与垃圾车从弄堂里推出来, 骑脚踏车的送报孩子奔进去。而弄堂对面的挂着国际难民所红十字旗的房子大门紧闭, 隔在竹篱外的逃难乡民, 早已打起寒噤,睁开怅惘的倦眼, 环顾下面挤卧一堆的褴楼伙伴。鸣——的一声, 驶过一辆汽车,惊醒了另一些曲身蜷腿的难民;紧贴在主人身旁的丧家瘦狗仰了仰头。
日头渐升,人渐渐多起来, 骑脚踏车的报重更张大了口高喊:“东洋人吃败仗哉!”半阔人从楼窗口掷下铜板,伸下的细麻绳上拴了新闻纸。
片场,各种各样的电线散乱一地,工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到处乱七八糟的。这部因为女主角失踪而迟迟没能开机的电影,在孟芳琼的死讯传来后, 火速地订了另一个女演员, 立刻投入拍摄,如今剧组正是熬夜赶工搭设场景。
傅少泽坐在角落里的箱子上发呆, 衬衫皱着,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无精打采地垂着, 四周散落着烟蒂, 瘦削下去的脸颊让他的五官更显棱角分明,英俊的脸蛋竟生出几分忧郁的气质。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或者说, 他根本不敢合眼。得知了孟芳琼所谓“坠落自杀”的细节后,他一直就处于一个这样有些颓废的状态了。
不过颓废归颓废,傅少泽这段日子人沉稳了许多,总算没有那么喜怒形于色了,也没有选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在各种各样的目光之下,至少看起来是没有什么破绽的。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装出来的。
他很慌。
“傅少,回去休息吧,片场这边我盯着就好了。”
电影公司的经理殷勤地端来热咖啡,虽然他自己也熬得一脸疲倦,大老板过来亲自盯着片场进度,他也不敢自个儿在家睡大觉,于是也只好陪着在一边端茶送水。
对于有权势的人家而言,孟芳琼真正的死因这种所谓的内幕消息根本瞒不住,经理得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嗟叹了一番,自家好好的台柱子不知被什么歹人害了去,真是飞来横祸啊。
不过像这样的事情,曾经也是发生过的,十多年前,一个叫阎瑞生的疯狂赌徒为了谋财害命,杀害了当时的丁巳年第一届“花国总理”王莲英,只是因为她对于衣服饰物惟奢是求,平时打扮得光耀照人,因此便被人盯上,卒遭惨死。
这个世道,谁也不知道天灾和人祸哪个先来。
经理是能理解傅少泽的,对于他而言,孟芳琼的死不过是摇钱树倒了,还可以再捧起另一个,可是对于他而言,怎么说也是有过“情分”的,佳人香消玉殒,老板这种“无处话凄凉”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经理便有些苦口婆心地说:“您还是节哀顺变,不然有伤身体啊……这女子啊,长得太漂亮,或是太有名气的,下场多半都不太好的,红颜薄命,千古以来不都是如此么?孟小姐行善积德,下辈子定能投个好胎享享清福……”
“她也没积什么德。”箱子上,传来傅少泽淡漠颓废的声音。
经理一噎,心说我当然知道,这话不得那么说么……但在老板面前,只好点头哈腰地把这篇揭过。
傅少泽吐出一口气,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从箱子上跳下来,将一旁的报纸扔给他,“把这些去处理了。”
经理接过报纸上一看标题,脸上浮现出几分苦笑……“艳尸案”……都坠楼了的死尸,还有什么可“艳”的?可他深知如今记者都是这般作风,如果没有这个“艳”字,看报的人就不会那么起劲了。
“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傅少泽点点头,将手揣在裤兜里,往片场外走去。
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云层里有阳光照下来,可是落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
想了好几个晚上,傅少泽纷乱的思绪终于渐渐沉了下来,却不由心生惘然之意。
孟芳琼惹上的究竟是什么人?黑暗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她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可是却无力逃脱,这证明了她并不是被人吓成了惊弓之鸟,而是的确有一股强大而恶毒的力量正在威胁着她……以及傅家。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预想到,那通电话成了她留给他最后的“死亡讯息”。
傅少泽也不得不认真地开始考虑,她所提到的,关于这股势力盯上了傅家,并且在他们身边安插了人手的事情——这显然并不是常规的商业竞争,而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亲近之人……
什么样的人,算亲近之人呢?亲朋好友?那不过是逢年过节才走动一二罢了,傅成山对人情与生意分得很开,老家的人就算上来找他求上一官半职,他也只会按照能力品性从底层做起,除了傅冬之外,至今也没有哪个亲属子侄得到重用。
即将与傅家联姻的唐家也算不上“亲近”,两家表面一团和气,一致对外,实际上私下反而更加提防,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任……
傅少泽将西装外套拎在肩上,仰头看着天空,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与童年印象截然不同的性格,根本不像旧式妇女的为人处世,奇怪的行为,奇怪的选择,甚至换了奇怪的名字,雨夜时路灯下的伞,冰冷的桂花香气,无法触及的烛火……
会是她吗?
傅少泽沉默了片刻,决定将这件事搞清楚。
……
早晨,八点。徐家汇教堂,两只直插云霄的塔尖,已被金阳渲染了刺目彩色。
白茜羽叼着一袋豆浆,紧跑两步,上了电车。
铛铛铛,电车经过碧绿的法国梧桐树荫,她找到座位,摊开报纸读着。绿荫在玻璃窗上反射着影子。
一辆黑色的汽车跟在电车后头行驶。
“早上八点搭电车上学,在弄堂里买了一份豆浆一份油条一份粢饭糕一份豆腐脑……”傅少泽眉头紧锁,手握方向盘念念有词,“真能吃啊……”
唐菀曾经跟他说过,虞梦婉这个人的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当时嗤之以鼻,觉得是对方草木皆兵,可是孟芳琼的那通电话给他敲响了警钟,那些不协调的,令人怀疑的,难以自圆其说的那些部分,也像是重放的电影片段一样,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重现。
现在想起来,她甚至还说过一句很可疑的话……“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好奇心”?傅少泽一直以来都不愿意去怀疑这件事,可是现在想起来,她明明就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的人。
而且,以她的身份、过往,以及自己老爹对她那种宝贝的态度,完全称得上是“身边亲近之人”的标准——他毫不怀疑如果让自己老爹二选一的话,他一定会选择让梦婉留下,把他打发出去睡饭店……也不知谁是亲生的。
不过,他刚准备吩咐傅冬去安排人手的时候,他忽然犹豫了起来。
尽管唐菀的话犹在耳边,但他仍觉得不应该去怀疑虞梦婉……而且,万一是他想错了,以后该怎么解释呢?还去跟踪调查的话,怎么想都太过分了。
傅少泽想了一阵子,便索性自己亲自撸袖子上阵!——这就不算“调查了”,最多算是痴汉行径,属于他的自发行为,不会上升到整个傅家的态度。
于是,他就开始了一天的尾行……不,一天的调查之旅。
早晨九点,玉兰女校。
虞梦婉在教室里上课。
她坐在最后一排,似乎是英文阅读课,班上的其他同学听得很认真,而她趴在桌子上,拿着笔,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没有动……竟然睡着了吗?
老师请同学起来提问,点到了她的名字,邻座的女生戳了戳她,她醒过来,不知说了什么,那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她趴到桌子上……继续睡觉。
怀疑晚上从事不可告人的工作,导致一天精神不济。
教室外的草丛里,用金钱买通了看门大爷的傅少泽戴上鸭舌帽,墨镜,一副全副武装的样子,他望着教室的方向,眼神逐渐犀利了起来。
十点,缝纫课。
云层散开,教室中有了些阳光,针线、纽扣、布料堆叠在藤筐中,每个人都神情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东西。
虞梦婉没有睡觉,在缝布娃娃……不,那个东西大概是传说中的“巫毒娃娃”吧?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为什么微笑咧开的嘴里会是如鲨鱼般的牙齿啊?这个人的手工也太差了……
“你准备缝了送给谁?我送给我妈妈。”
“丁香,你也太没劲了,就没有喜欢的男生送吗?”
“就是啊,你看我这个荷包就准备送我男朋友的……”
“哇,你都有男朋友啦!”
“都订婚了,他等我毕业呢……”
“白同学,你这个送谁啊?”
那个邻座的女生又和她说话了,傅少泽提起心神,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答案格外的在意,没想到旁边忽然窜过来一只大黄狗,把他吓了一大跳,答案也没听清,帽子都差点掉了。
糟糕,她好像看过来了……傅少泽慌张地捂着帽子,猫着身子迅速地窜远了。
下午一点,体育课。
“嘿!”
草坪上,正在上体育课的女学生们正在打羽毛球,傅少泽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观察体育课上的局势——虞梦婉上场了,她会打羽毛球吗?噢,好球!打得不赖嘛!噢噢噢噢,这个扣杀太漂亮了!继续!啊……被同学们起哄下去了!可惜啊……
傅少泽心中遗憾,又见体育老师模样的人走过来,把学生召集起来,在跑道上分组……大概是跑步比赛?虞梦婉应该不怎么运动的吧,虽然不缠足,但体质应该比较弱吧……哦,轮到她了!起跑姿势了!
傅少泽聚精会神地盯着跑道,一声令下,就见虞梦婉如离弦之箭般一马当先!之后也一直保持着领先的态势,就这样一路领跑……竟然拿到了第一。
她的头发绑成马尾辫,宽松的运动服下的短裤和长袜勾勒出美好的腿型,在金色的阳光下,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她伸手挽起风中飞扬的碎发,汗水都仿佛熠熠生辉。
啊……她运动的时候也好可爱啊。傅少泽情不自禁地看得有些入神,随即猛地一拍自己的脸颊。
可疑!非常可疑!
她明明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妇女,刚来上海的时候,在火车站被人一挤甚至晕倒了,她的体力和运动能力绝对不合常理!要重点观察!
不过,她和同学的关系似乎很不错啊,她拿了第一,一群女生都围绕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还打打闹闹的……之前在华懋饭店的时候,不是还找过她的茬么?啊,看到了,那个过来找茬的女生,似乎叫方什么……他没看错吧?她竟然给虞梦婉递了瓶矿泉水过去,脸有些红……等一下,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这个时候他听到有女生忽然促狭地说了一声“丁香你是不是吃醋了”,那个叫丁香的女孩子不知说了什么,虞梦婉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虞梦婉你到底在学校里做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写小傅气氛就逐渐逗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