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莫利爱路。
弄堂的墙头露出夹竹桃, 正开着花。有人窗台上晾着预备腌的咸菜, 窄窄的弄堂两边挂着无数内衣外衫, 密密层层,弄口有修鞋师傅, 乒乓地敲着一个高跟鞋的细跟, 补上一块新橡皮。棚檐下的鸟笼里的画眉、八哥叽叽喳喳地叫。
傅少泽疲倦地在台阶上坐下来。
半天的跟踪观察,傅大少爷一无所获。
直到学校放学,他跟着一身校服、拎着书包的虞梦婉回到莫利爱路, 然后看着她跑上楼的身影,他就陷入了挫败中。
傍晚的时间,人们偶尔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骑车的, 步行的,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有穿着花睡衣、夹着踩塌了跟的红拖鞋的女人, 一时间吵吵嚷嚷的……每个人好像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傅少泽不知道自己今天都干了什么, 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好像都是一些很无聊的信息。
比如, 她好像真的很聪明。
不需要怎么上课,不需要花什么功夫, 就能很轻易地把事情做好。她能用最标准的英文朗读赞美诗, 也可以在体育课上跑步得到第一名,就像是一夜之间就得到了这些能力,而这些能力与曾经的虞梦婉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比如, 她似乎对上学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她上课打盹,对任何的课程都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兴趣,与其说是学习知识,不如说是随便来混混日子的,除了体育课能让她看起来有精神一些,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她的兴致……她对上学和知识没有任何的敬畏心,这些事对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傅少泽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一点——他听说虞梦婉在玉兰女校读书,还以为是头悬梁锥刺股拼命努力“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的那种,而对于大部分的人而言,能读书识字,都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就算是贵族女校的这些女生,也都是家里比较疼爱,本人又比较聪明,努力上进的那种,否则,到了合适的年龄就直接嫁掉了,而没上过“西洋教育”又算不上“淑女”,后半辈子只能在后宅中打转了。能上女校学习的这种机会,对于女人而言尤为宝贵。
可是虞梦婉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好像读书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不需要去刻意的珍惜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会培养出这样的人呢?显然,直隶那个老宅,是绝对培养不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侬撒宁啊?”
(你是谁)
身旁,一个挎着菜篮子、操着本地方言的妇女的目光顺着他望着的位置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警惕,“侬认得白小姐啊?”
“呃,我……我是她的朋友。”傅少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不太擅长说谎。
果然,那一脸精明的妇人盯着他,“不要装了,小伙子,阿姨我看得出的。”
在黄太的炯炯目光下,傅少泽显得有些心虚,就听那妇人道,“白小姐这么优秀的小姑娘,你喜欢她也不奇怪的。”
“啊?”
“哎哟,阿拉弄堂里厢,谁不喜欢白小姐啊。”妇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人长得漂亮,又懂事体,学问也蛮好的,还经常买水果糕点送送街坊邻居,碰到噶灵格小姑娘,我也交关欢喜啊。”
一旁,小烟纸店里的一个老爷叔也探出头来,跟着点头附和,“小白啊,小姑娘可以的。昨日还帮我跟个洋人讲生意,不得了哦。”说着还竖个大拇指。
傅少泽看过去,那是间小得不能让人置信的店面里,千丝万缕地陈放着各种日用品,小孩子吃的零食,老太太用的针线,本市邮政用的邮票,各种居家日子里容易突然告缺的东西,应有尽有……他想象着虞梦婉帮着店主和洋人讲价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笑。
关于这一点,傅少泽倒不觉得意外,他也是见过虞梦婉在自己亲爹面前的乖巧小辈模样的,她当然是有本事将这些阿姨大叔哄得服服帖帖的,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虞梦婉愿意讨好这些市井居民。
怎么看,这些小市民也没有任何被结交的“价值”。
“好嘞,欢喜就欢喜,也不要追到人家里来了,男孩子嘛,要懂得风度。”那妇人还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教训起他了,“我以前还想让自己的侄子跟白小姐谈朋友嘞,白小姐看不上,也不要勉强嘛……”
傅少泽有些应付不了这话多的老阿姨,敷衍几句,连忙找了个借口往弄堂外走去。
天色暗了,后门的公共厨房里传出来炖鸡的香气,底楼人家拉出了麻绳,横七竖八地挂着一家人的被子褥子,到了晚上都还没收起来,花花绿绿的在风里飘。他皱着眉头穿过那些被褥,一不留神,撞到了什么。
“寻死啊。”原来是个头发如瀑的小姐正在后门的水斗上弯着腰洗头发,骂了一句后,又搓着泡沫继续冲水了。
他有些灰头土脸地穿过狭窄的弄堂,心情不太好。
想他傅大少爷出入的都是什么场合,身边都是什么待遇,今天又是躲草丛、又是被狗撵,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只啃了两口干面包,最后跑到这“不文明”的陋巷里头,被人训儿子一样数落……也不知道图什么。
而且,了解了虞梦婉的生活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在他的脑海中,虞梦婉好像分成了三个人。
一个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保守死板的小未婚妻,低眉顺眼,端端正正,是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青梅竹马,可是关于她的记忆,却是最模糊的。像是隔着一层纱,一层布,雾蒙蒙的,仔细回想也没有什么收获。
一个是觥筹交错、流光溢彩中的绝色佳人,她放肆,高傲,狂妄,冷漠,对于他不屑一顾,身份成谜,目的成谜,一切都是谜。没有人可以接近她,也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而今天,他又认识了一个新的她。
这个虞梦婉明明有着巨额的财富,结识着上流的达官贵人,却愿意与市井中的平民百姓打成一片,自得其乐;明明曾经与身边的同学水火不容,一转眼,却能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不说,甚至还相处得格外融洽……
她的一切,都充满了矛盾,充满了冲突。
就像是那个下着雪的夜,她给自己庆祝生日,大张旗鼓地准备了香槟和蛋糕,却选择一个人窝在狭窄的房子里,配着一锅菜泡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却让傅少泽觉得,的确是只有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想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跑题了——他只是来调查虞梦婉是不是刻意来接近傅家,作为眼线监视傅家的一举一动,以此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反倒对她的所作所为更加一头雾水了。
哎,自己在搞什么啊……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黄昏,华灯初上。
旁边的面摊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营业,面汤和浓油赤酱浇头的香气冒了出来,勾着路边食客肚里的馋虫。
傅少泽饿了,却没有胃口,自然也没有停步,只是,忽然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一双穿着白色棉袜、黑布鞋的脚,视线抬高,定格在对方的脸上。
“呃……”他张了张口。
殷小芝似乎也惊呆了,她原本手里抱着几本书,看到傅少泽的那一瞬间,那些书本全部“啪”地掉在了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傅少泽比她先反应过来,蹲下身帮她捡起那几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还给她。
殷小芝沉默片刻,接过书本,垂着眼低声问,“你最近还好吗?”说完,她又忍不住抬起眼,悄悄瞟了一眼他的脸。
“还……好。”傅少泽敷衍地说,说实话他这段时间过得糟透了。
“你……订婚了,对吗?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好大的版面。”殷小芝鼓起勇气看着他,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让人觉得活泼而又乖巧的感觉。
“嗯。”
“我以前就想过,你最后大概是会娶唐家小姐的,门当户对嘛。”她低下头,语气刻意地上扬,显得这个话题对自己而言很轻松。
傅少泽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来来往往的行人在两人身边经过,面摊上挂着的灯串和招牌一闪一闪,蹲在一边,抱着面碗的食客发出唏哩呼噜的声音。
两人之间,有些沉默。
过了片刻,还是傅少泽打破了这份沉默,“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再次见到曾经视为“真爱”的女人,说他的心神没有一丝动摇是不可能的,毕竟是有着不少回忆的,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也曾经许下海誓山盟的誓言,如今久别重逢,难免会百感交集。
可是傅少泽是个不太多愁善感的人,粗线条的感情观,处理事情的方法也是同样的粗放。他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于是,他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抱拳告辞。
然而说完这句话之后,殷小芝依然低着头,久久地没有回应。
傅少泽等了一会儿,终于抓了抓脑袋,决定不再等下去,“呃,那我走了。”
然而等他刚准备离开时,他看到面前的女孩子,肩膀微微抖了抖,似乎发出了一声呜咽声。
傅少泽愣住了,不由问出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哭了?”
泪珠顺着殷小芝的脸颊滴下来,她慌忙地擦了擦泪,勉强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对不起,我没有我曾经想的那么洒脱……”
哗,香辛料与大肠滑入铁锅,发出滋啦的一声,爆炒的香味弥漫开。
看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少女,傅少泽沉默许久,肚子发出“咕”地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饿了……明天(今天)双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