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乌云遮月。
黑暗里,借着金步摇的淡淡光华,云姝细心的为赵玫整理好了衣襟,系好腰带,戴上象征着宫女身份的青穗。
“反正天黑也看不清楚,哪用得着这么齐整!”
云姝拍掉她去扯青穗的手,恶狠狠的说,
“好了!给我小心点!”
赵玫笑了笑,透过云姝头上高绾的环髻看去,远处巍峨雄壮的宫门上,檐角飞翘,长灯明亮。三个巨大的门洞如异兽阴森的巨口,似要吞没一切妄图挑衅的对手。
更远处,有层层阴沉浓黑的卷云滚涌而来,赵玫喃喃道,
“似乎,要下雨了。”
这时,墙角另一面传来伯子栩提醒的声音,
“时间差不多了。”
赵玫收回目光,拍了拍云姝的手背,
“放心,我会继续祸害你的!”
在此之前,她花了三分钟说服众人同意她从仪门逃走的计划,又花了一分钟跟仲翡抢这个“诱饵”的角色,直到抵达这条通往仪门的最后一条宫道,已经用掉了不少时间。
一切就绪,待那几个身着禁军标准穿戴的影子们各就各位的隐入黑暗中,她和伯子栩便从这处隐蔽的墙角走了出来。
她们站在宫道正中,正对着仪门正中的庑殿。流动的云层正好露出半面月亮,月光照亮他们挺立的身影,如玉般光华四溢。
仪门已近在眼前,高高的阙门前,汉白玉石铺开的方形广场空旷而寂静。
突然,一声厉喝划破这份静谧——
“什么人!”
随着短促的大喊,有四列士兵同时从仪门涌出,他们高举着火把,像火龙般瞬间点亮了广场。
赵玫和伯子栩站在原地,还冲他们挑衅的挥了挥手,等那些“火龙”逼近后,他们才调转方向往后跑去。
“追!”
“抓刺客!”
士兵们拔出长剑追击而去,生铁撞击的声音鎓鎓作响,他们越过广场、穿过长长的宫道、跨过白玉栏杆的拱桥,一直追到王宫的前殿。
追兵们并不知道,就在这条追击的路线上,那高大的白玉龙柱之后,抑或巨大的黄铜鎏金蓄水缸里,又或是宫门旁的巨兽石座之侧……所有容易忽视的暗角里,藏着伪装好的四个人。
他们屏气凝神,静静等待。
而由伯子栩和赵玫扮作的“仲时”和“宫女”,则在一众士兵的追击之下,“跌跌撞撞”的逃向了禁军的老巢——北三所。
离北三所的朝房还有好几条回廊,他们便成功吸引了正在搜查“他们”的禁军。
追兵的队伍又壮大了起来。
此后,便是她们“没头没脑”的乱撞,带着那群追兵在北三所里转了个圈,又“不辨方向”的往仪门而去。
原路返回,追兵们暗暗嘲笑她们自投罗网。
两名“诱饵”则不远不近的吊着追兵,掌控着这场追逐的节奏。
直到回到仪门前的广场,剩下的追兵已经去了大半,只有耐力颇好的几十人,当然,里面还包括了趁乱混入追兵队伍里的伯子锐等人,他们全副武装,以逸待劳,不一会儿就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站住!”伯子锐大喊。
“找死!”仲时沉喝。
他们一派凛然的声音带起身后此起披伏的愤怒叫嚷,带着长时间追击无果的气急败坏。
而此时,跑在最前的赵玫陡然抬起脸,看见前方阙门楼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士兵,他们手持金弩,隐藏在墙顶的每一个凹形的垛口里,目光沉冷的瞄准着她们。
身后的追兵们见此情况,速度也渐渐慢下来,似乎在刻意拉开与她们之间的距离。
“是金弩队,小心!”
伯子栩在旁低声说道,然后抢前了几步,将她护在身后。赵玫淡淡看过那一排弩箭,银亮的箭头泛着寒光,她亦加快速度,与伯子栩并肩,然后偏头问道,
“你怎么样?”
伯子栩笑笑,“放心,我最不想的,就是和你一起死!”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
高高的仪门楼台上,负责今日防务的营长姓沈,他向来刚愎,对自己手下的金弩队有着狂妄的自信。
此刻,他像看死物一般看着下方迅速移动的两个人,看他们不知死活的进入弩箭的射程,然后他高高举起一只手,再重重一劈!
“放!”
一声令下,二十名弓箭手齐齐扣动了弩箭的机关。
“嗖——”
百余支利箭猛然射出,银头黑身的特制弩箭携着巨大的力道刺破夏夜湿凉的空气,合成了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利长啸,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正沿着一条精准计算过的弧线射向那两人即将到达的地方。
沈营长看着那完美的弧线,嘴角露出冰冷而嗜血的笑容。
没有人可以挑战这道王宫的第一高峰,尤其是在他轮值的时间里。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结在嘴边,随着嘴唇无意识的张大,化作一个滑稽而诡异的表情。
他本是从来不去确认目标的死活,因为他对自己发出指令的时机有着十足的把握,那样绝妙的计算,对方必死无疑。
可是这一次,他却突发兴致的想看看那两人被射成刺猬的样子。
这一看,却倒抽了口冷气。
就在他以为那两人即将到达预定的中箭位置,那冰冷的箭头即将刺入炙热的血肉时,那两个高速行进中的身影却突然在中途停止,难以置信的抵抗了巨大的惯性,接着一个后跃,落地时身体绷起一个弓形,然后原地突地腾起,就像离弓的箭一般射上了城台。
营长深黑的瞳孔中,那两个身影慢慢变大,他也终于看清,被他视作蝼蚁般的两个小黑点,变成了深黑锦袍的男子和绯色宫装的女子,他们像一对来自黑暗的精灵,更像……
他瞳孔猛然一缩,然后渐渐涣散开来,这一生最后的记忆,是那个皮肤黝黑却拥有一双他此生见过最明亮眼眸的女子,她在半空中缓缓抬头,轻轻看他一眼,然后举手轻抬,一束金光便飞射过来……
那一眼,带着沉冷的杀意,和怜悯。
那金光,带着毫无迟疑的刚毅和果决。
沈营长光鲜得意的过去和前景光明的未来,便在这金光刺喉的一刻戛然而止,那一句未完的喟叹也堙没在停息的心跳中——
他们像一对来自黑暗的精灵,更像……来自地狱的杀神。
杀敌头领,是震慑,是让对方陷入混乱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赵玫深谙其道。
她上腾的身影在楼台的边沿一踩,扯着已经有些后力不足的伯子栩直接跃上了庑殿的屋顶。
站在金黄琉璃瓦的屋顶上,她回过头,最后看一眼那躺在庑廊的冰凉石砖上的首领,他背着光仰面躺着,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他喉咙处直插的那支金步摇依旧美得惊心。
赵玫吐出一口压在心口上的浊气,仍未觉轻松。
今夜,她第一次杀人,还是一个素未谋面、没有仇怨的陌生人。
但是她不得不以最少的人命来震慑住最多的人。
那些被刚刚一幕震骇的弩箭手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或冲向他们的首领,或拼命寻找杀人凶手,有的发现了她们开始要爬上重檐……
“对我们而言,你并没有做错,但是,本应由我来的。”
伯子栩在旁轻轻说道,他愿背负这个杀孽,不愿看到她消沉的样子,这一场死亡,甚至没有见血,却让她的眼角眉梢染上了本不该有的沉重和沧桑。
赵玫甩甩头,似乎想甩掉一直在脑中盘旋的画面——男子睁眼仰躺,喉咙上是金光灿灿的双蝶金步摇,精致的双蝶展翅欲飞……
然后她拉着伯子栩,从屋檐上纵身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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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威严不容践踏的仪门,终于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次耻辱。
惶恐和不安让整个宫门失去了以往的秩序,宫门口,伯子锐举着写有“贺威”名字的腰牌,以追击凶犯的名义毫不费力的叫开了西侧门。
他带着为数不多的禁军人马,走出宫门来到外围的街口。
“你们去西边。”
“你几个,去东边。”
身为唯一的队长,其余人都听从了伯子锐的命令,于是最后剩下的四人,便只有伯子锐、仲翡、仲时和云姝。
他们一直往南走,来到一处暗巷里与赵玫和伯子栩汇合,然后一步不停的往南城门而去。
伯子栩和赵玫又都换上了禁军装备,以严整有素的禁军小队姿态来到南城门。
伯子锐依旧亮出腰牌,声称出城捉拿刺杀公主的刺客,守城的小官不敢拖延,立马就开门放了行。
此刻,距离她们离开邀月台,正好过去一个时辰。
出了城以后,赵玫一直在四处张望,脑海中回响着尚若恒最后趁着她点穴的时机传音给她的话,
“若出王都,从南门,有故人等候。”
约莫一里地之后,终于在一个山坳口看到了故人。
澄澜、赫平、柳柔,还有东方征,他们牵着数匹马等在山口,衣服都灰扑扑的,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赵玫停在原地,与他们长久对视,却不敢上前去,生怕那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天上的云似乎又厚了几分,月亮彻底隐没在云层之后。
赵玫看着那四人,突然觉得虚无而飘渺……
环视四周,原本的伯子栩等人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一片空寂的黑暗。
她顿生紧兆,连忙集中精神去感应四周,却只觉得有四面墙堵在周围,自己被封闭其内。
“谁?既是高人,又何必躲躲闪闪!”
她警惕四顾,终于看到西边一个人影缓缓显现,高大修长的身影似近似远,身上隐隐闪着银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