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城,西候领地之中最大的一座城池,亦是西候王府的所在地。
巍峨高耸的城墙之下,本该大开的城门却只开了半扇,城门的守卫戒备森严,对进城的人都严密盘问之后才放行入城。
已经入伏,天气格外炎热,守卫们挥汗如雨却丝毫不肯松懈,西候王爷治军森严到近乎严苛,所以才练出了一支赫赫有名、冷酷凶厉的“绝煞军”。
城门外已经蜿蜿蜒蜒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进城的百姓商贩都抹着汗安静的排队,不敢有丝毫怨言。因为相比起城墙边上那些破旧衣物搭建的帐篷中的灾民,他们已属幸运。
长长的队伍中,一辆并不惹眼的乌蓬马车也在其中,赵玫放下车帘,之前收入眼帘的一切都让她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那城门之上,朱漆刻染的“宁安城”三个字鲜艳如血,就如同这一路过来所见的淋漓不堪的现实。
那时她跟尚若恒主仆下山之后继续结伴同行,一路向东,这短短几日行程,却看尽了乱世哀态。
临水州靠海,生产以渔业为主,即使战乱四起,战火也不曾蔓延到这里,百姓的生活尚算安宁。可是越往东走,越接近王都,越是惨不忍睹。
人祸和天祸让半个西候属地民不聊生,征兵战乱夺去了无数家庭的青壮年,蝗虫旱灾则让剩下的老弱妇孺彻底失去了家园。
重灾区里,饿殍偏野,易子而食的事情时有发生,她看着那些人干涸无泪的眼睛,能深刻的感受到他们有多么绝望。
一路下来,能救则救,能帮则帮,只是她们的力量何其有限。
马车往前动了一动,又停下了,她忍不住又掀起车帘,问道:“这些逃荒的人,打算去哪里?”
“他们应该是去东边,但是能活着走到那里的人却很少……”
尚若恒沉着语调,不是没有见过灾年,可是像这次这么严重的,还是第一次。偏偏又遇上穷兵黩武的西候——他正忙着争天下,又如何管得了这些灾民的死活。
“往东?去王都?”
赵玫不由诧异,现在越接近王都就越乱,灾民为什么还上赶着去战场中心。
“不是,去华岛。”
“华岛?”
赵玫搜索脑瓜里那张烂熟于心的山海大陆地图,却对这个名字一无所获。
“华岛,又被人称为魔岛,据说位于东海,与大陆最东端的越县隔海相望,岛上有一城,名为华城,又被人称为魔城,其实我倒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时间城……”
尚若恒沉稳的声音轻柔的说着,在这闷夏的时节如同一汪清冽凉爽的池水。
而真正让赵玫心里一动的,却是他柔缓的语调吐出的最后三个字:时间城。
时隔十八年,她对时间城的疑惑,终于由另一个男人为她解开。
原来所谓的时间城,不过是因为城中的一座塔。
据说这座塔塔高万丈,直入云霄,具体有几层,无人知晓,因为从塔中生还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而这些寥寥无几的人,也被抹去了塔中的记忆。
但是却有这样的一个传说在山海大陆流传开来——
那是一座可以操控时间的魔塔。
塔中岁月从一个人呱呱落地开始到其垂垂老矣为止,进塔的人需要闯过重重关卡才能出塔,成功者微乎其微,但是一旦闯塔成功后便能得到魔尊的一个承诺。
“魔尊其人,传言已活了千年,拥有巨大的力量,但性情暴戾,生性残暴……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会选择去那里避难……”
对于尚若恒的话,赵玫不置可否,传言多虚,时间城给外人的印象或许如此这般,但是真正如何,她绝不会听信传言妄加揣测。
神秘的时间城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会耐心等着待月来亲自告诉她。
只是转念一想,三百年历史的泱泱成朝,居然没落到百姓将生存的希望寄托于传言中的“魔城”,何其悲哀。
她看向那群面露菜色,瘦弱病态的灾民,他们紧抓着唯一的稻草做着垂死的挣扎,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到华岛。
他们扎堆的挤在一起,互相依靠,互相慰藉,他们之外,却另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显得突兀。
赵玫仔细看去,那个蜷缩在树荫下纹丝不动的一团,灰蓬蓬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是依稀看得出是女装的款式,脸被脏兮兮的头巾蒙的死死的,只露出干枯发黄的头发,还一缕缕的打了结。
如果不是偶尔伸手扇走身边飞着的苍蝇,赵玫几乎以为她已经死了。
人在悲惨的境遇面前,总会向同样悲惨的人寻求安慰,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聚在一起,因为同病相怜。
只是这个同样悲惨的人,却被那些孤立排除在外,让人费解。
这时,难民的人群中几个还有精神的小孩子,突然跑到树下,捡起地上大小不一的石块向那团人影扔去,那些稚嫩的嗓音说出的难听的话,便同样进了赵玫的耳朵——
“快看,又是丑八怪!”
“娘说了,丑八怪是天残怪物,不吉利,跟着我们,大家都会倒霉!”
“对,赶她走!”
“哎呀,你们快看她的脸……”
那团人影被打得实在受不了,终于爬起来缩着脖子躲到树后面,可是孩子们依旧不依不饶,直到她悲愤的抬头,那双满是惊慌失措的眼睛下,因为头巾掉落而露出的脸便一览无余……
无知的孩童立即作鸟兽散,赵玫一眼看过去,也抽了一口冷气……因为那张裂开的嘴……
赵玫定定的看着那张脸,吸引她的并不是那畸形的嘴唇,而是那对清透无暇的眼睛——面对别人的嫌弃鄙夷甚至咒骂,那双眼睛有害怕有自卑有悲伤有愤怒,却始终没有恨,也没有绝望。
那是一双对未来还有着美好希夷,并没有被残酷无情的现实染黑的一双眼睛。
在这浑浊的乱世之中,何其珍贵。
只是到了最后,那双眼一瞬间充斥的情绪全然消退,她淡漠的环视众人一眼,便迅速的戴好头巾掩住脸,顺着城墙跑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赵玫掀起车帘的手紧了紧,才缓缓放开,过了一会,车子又缓慢的动起来。
马车中,尚若恒一言不发,却一直注意着赵玫。
他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却发现即使在看到那样一张脸的时候,她也只是轻吸了一口气,脸上仍旧平静无波。
从西向东这一路走来,看得多了,理应麻木。但是他却有种感觉,她不是麻木,她的平静仿佛是一种力量的积蓄,一旦爆发,便能翻天覆地。
成朝女子大多以柔弱温顺为美,从小到大,他看惯了深闺之中娇柔恭顺的千金小姐,却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女子的身上,感觉到了坚毅的力量和气势,即使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如果一开始她对他的吸引是从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亲切熟稔感开始,那么此刻,他才开始体会到,她有多么不同。
“我们会在宁安城住一晚,是吗?”
“是,明天一早赶路,后面的路程不会太平,我们要尽快赶回去,可能不会再入大城了,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我让夏禄去办。”
赵玫却摇了摇头,礼貌的一笑,
“不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