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你且放心。我今夜就要走了。临走前，太太可否听我一言？老爷与我绝非滥情，也并非一味淫邪，我们之间的那个情字，虽不足为外人道，但在我心中，却是万千洁净，一尘不染。我只对不住你和蓉大爷这二人。我死，也非为这段孽情而死，而是被心中愧疚所杀。太太，还请您莫要为我脏了手，便叫我自行了结了吧。“
尤氏见可卿说得赤诚，不知为何，竟也不由自主落了两行苦泪。
再加一旁瑞珠又苦苦哀求，尤氏便冷冷道：“明早我来给你收尸。“
说完，她擦了眼泪，带着瑞珠出了屋门，仍旧假意吩咐丫鬟婆子们尽心照看可卿。
贾珍匆忙请了大夫赶来，只见可卿躺在狐裘锦衾之间，屋子内外都熏上了暖香，床尾还摆了薰笼，尤氏又亲自端汤送水，给可卿喂着，便欣慰地无以言表，朝尤氏直作揖。
“老爷，可卿已同我讲明了你们之间的缘分。唉，都是天意弄人，再怨不得老爷。我虽心下一时不好受，可念着老爷往日里待我的情意，我又怎能不体谅老爷？“
见尤氏如此，贾珍越发欢喜，遂也分外体贴起来，叫尤氏赶快歇息去，这里有他和婆子们照看着便是。
“老爷，我能体谅，旁人却不能。说不得，老爷还需避避嫌。不为别的，只当是为了可卿这病。这孩子一向心窄，她这病，怕不就是担惊受怕上发起来的？“
贾珍连道有理，遂看了可卿两眼，见她睡得沉，便道：“也不用挪动了，便就叫她先歇在天香楼吧。“
尤氏答应着交待了下人，又问可要去城外道观喊贾蓉回来，贾珍道不必了，夫妻二人这才回了正院歇息不提。
到了后半夜，贾珍忽然从床上惊醒，瞧见可卿站在他面前盈盈笑着。
“你怎来了？身上可都好了？“
“都好了。我要走了，你也好好的。往后的日子，你只过得快活些，便是了。“
贾珍听着这话，眼中发涩，疑惑道：“你去何处？没头没脑说什么往后？你再别如此说话，我和你讲过的，我娘走前儿，便说了叫我快活的话。“
可卿过来，轻轻抚了抚贾珍的脸庞道：“痴人。快活二字，你还未懂得，也并未做到。并非任意恣情便是快活，你需先明白你究竟要什么，然后要到了，那才是快活。“
贾珍笑道：“我这么大人了，如何会不明白自己要什么？我要你，我要到了，我便快活了。“
可卿摇了摇头，笑道：“不，你要的不是我。我要的也不是你。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要走了。你也忘了我，好生过活吧。“
贾珍急得下床就要去拉可卿，可是双手却空空如也。
他一身冷汗猛然坐起，拍着一旁的尤氏叫道：“快起来，可卿不好了！“
尤氏揉着睡眼，忍着怒气道：“老爷何苦咒她？“
正说着，外间嘈杂声起，尤氏心内一动，披衣下床问道：“何事喧哗？“
外间婆子哭道：“太太，不好了，小蓉大奶奶去了。“
“啊！“
贾珍闻言从床上翻身滚下，他只穿着单衣，赤着双脚，双目血红奔爬到外间，揪着那婆子衣领骂道：“你浑说什么？“
那婆子吓得直发抖，尤氏赶紧过去，死命掰开了贾珍的手，哭道：“老爷，老爷节哀啊。“
贾珍梗着脖子问道：“节什么哀？我不信，你们都哄我，我要去瞧瞧她去。“
他说着话，一把推开尤氏，只穿着一身牙白暗织海纹中衣，在深秋夜里，赤着双足，便往天香楼疾奔而去。
尤氏在后头恨得直跺脚，暗骂道：“好，好你个贾珍。你既一丝脸面都不给我留，来日里，你若有落我手里那一刻，便也怨不得我绝情绝义。“
却说贾珍一路狂奔，家下众人见了无不纳罕。
到了天香楼上，贾珍一脚踹开屋门，倾身扎进偏厢一瞧，只见可卿硬挺挺仰面躺在一领白狐裘上，鬓发齐整，衣裳俱全，只颈项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清晰可见。
“谁？是谁害了她？“
贾珍狂怒着大声喝问道。
一旁丫鬟战战兢兢道：“大奶奶是自尽的。“
贾珍闻言，双腿一软跪在了可卿榻前。
“不，不，我不信，我不信。“
一旁小丫头宝珠过来哭道：“老爷，奶奶睡前赏给我一个荷包，还说今后叫我好生伺候老爷。这，是我方才在荷包里找到的。”
贾珍慌忙接过宝珠手里卷成一支小卷儿的薛涛笺，刚展开瞧了一眼，他便泪如雨下。
纸上只有两句话：世人不信此心洁，笑赴黄泉濯泥泞。
“叫我如何是好，叫我如何是好？“
贾珍说着，便拾起散落一旁的汗巾子，起身往梁上抛去。
丫头们吓得乱叫起来，外头人便冲了进来，团团抱住了贾珍。
尤氏这时急匆匆赶了来，心下鄙夷道：这是做给谁瞧呢？有本事一头撞死在这里也便罢了。
她虽如此想，嘴上却道：“老爷，媳妇这般蹊跷死法，我们如何向郡王府交待？只您情急之下寻死觅活，却也不是个法子啊。“
众人这才惊觉，可卿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她这般死去，郡王府岂有不追究的？便也以为贾珍只是急糊涂了。
贾珍听了也一愣，随即又哭道：“如此正好，叫他们拿了我的命去，我和她死在一处，也便罢了。“
尤氏暗自撇嘴，却不敢叫贾珍死了，只得违心劝道：“老爷，恐怕您一个人的命不够，还要加上我们全家老少的命才行。“
家下众人听了，顿时都吓呆了。
尤氏起身道：“大奶奶今夜为何自尽，咱们过后再查。现如今，最紧要却是都给我把嘴缝死了，哪个敢走漏风声，叫人知道大奶奶是上吊自尽的，那死的不是你一个，是咱们满府上下！都听好了，大奶奶是久病不治而去的。“
一众丫鬟婆子都怕可卿自尽牵连自己，被主子治罪，见尤氏如此说，哪有反驳的？纷纷点头道：“大奶奶是久病不治而去的。“
尤氏满意点头，叫人散了，赶紧忙着各处报丧，搭灵堂，治孝服去了。
贾珍犹自跪在可卿身前痛哭流涕。
“老爷。现下不是哭的时候。您便要怎样，也需体面送走她，再行商量。“
贾珍也不听，只哭得不能自已。
尤氏起身，厉声道：“老爷，你已然害死了她，难道还要害得她身败名裂，背负身后骂名，到了阴间也不得干净？“
贾珍猛然回头，瞪着尤氏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害死了她！“
尤氏毫不退让，厉声喝道。
贾珍倒抽了一口凉气，待要再骂，却忽然看到地上可卿的绝笔，那句“笑赴黄泉濯泥泞“刺得他颓然软倒，佝偻着身子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老爷，她就是不堪此情才去的。您即是她的知心人，如何能如此放任自己，反害得她清名不保？还请老爷三思啊。咱们这一大家子，连并她的脸面，都看老爷如何做了。“
尤氏跪下，郑重朝贾珍磕了个头。
贾珍握着可卿的绝笔，低头枯坐了半晌，终于抬头道：“我亲去北静王府报丧。老北静王爷前年已去，现郡王爷乃可卿的同胞兄弟，想来，他年轻，又一向知道可卿病重，再不会疑心的。“
尤氏这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温声道：“有劳老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