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雁望着空荡荡的后街,心中忽然升起一丝真正的惶恐:这红界不是美帝,不是天朝,是主子奴才,等级森严的残酷封建社会。自己从自由、民主、平等的现代社会过来,那简直就像家养的金毛被放归亚马逊热带雨林,面对豺狼虎豹,蛇虫鼠蚁,又能活几天呢?
翔哥儿见妹妹再次发呆,不由忧心忡忡,要想法子逗她开心。
“诸葛武侯曾云:金陵城,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帝王之宅也!诸位茶客可知,就在我石头城外石头山间,可有何奇石奇士?”
翔哥儿突然跳前几步,左手虚撩并不存在的袍子下摆,右手做八字状指天,一副唱念做打的曲艺范儿,果然引得宝雁瞧着他直笑。
见妹妹笑了,翔哥儿也得意万分,牵起妹妹的手说:“主家宅子四周不好乱逛,那哥哥就带你去堂燕桥淮水边儿的嘉兴楼,听人说善书去。”
宝雁正想四处看看,便欣然应允,二人就说着话朝外街走去。
“倩姐儿被她娘卖给了嘉兴楼二掌柜的做小,昨儿良婶子虽是将她娘骂得没了脸儿,其实他们一家子且得了大实惠!就说倩姐儿的兄弟占儿,和我一般大,现已是嘉兴楼后厨的红案站墩子学徒,跟着师傅可学了好一手刀功哩,刻的萝卜花儿倒真不赖。”
翔哥儿满面羡色,和鸳鸯说着闲话。
他口中的倩姐儿一家子,宝雁倒是在宝丫记忆里恍惚知道。
“不就是昨晚良婶子骂的那一家子黑心忘八,把女儿填火坑自己享福!怎么?哥哥将来也会把我卖了只图那‘大实惠’?”
宝雁本就对这世界惶恐,今见翔哥儿羡慕人家卖女儿,当即便炸了毛儿。
“哎,我可不敢,借我齐天大圣的神通我也不敢哩!”
翔哥儿慌忙摆手。
“只说不敢,却不是不想。”
宝雁继续拿话刺挠他。
翔哥儿讪讪说“哪有”,隔了半晌,又呐呐:“那嘉兴楼,可治得好板鸭哩。”
听那话音儿,仍羡慕着占儿。
“我问你,倩儿可是自愿的?”
宝雁上前一步,双手用力箍着翔哥儿的手腕子,郑重问他。
翔哥儿摇头说:“不是哩!倩姐儿早许了良婶子家的书新哥哥了。听说强抬她出门子那日,还上了一回吊。”
“占儿吃的板鸭,占儿妈戴的珠花,你可知是什么做的?是倩儿的血和泪呢!”宝雁问翔哥儿:“你真羡他们吃倩儿的血肉过活?”
翔哥儿打了个寒颤,甩开妹妹的手,抖着身子叫:“做甚血啊肉啊的吓人哩?妹妹你不知道我属鼠的啊?”
宝雁见他一副尿急的模样抖个不住,怕是吓坏了,赶紧笑着安慰他:“哥哥,你羡那占儿做甚。咱们家不是贾府做事的吗?你何愁没差事做?”
“唉!一个萝卜一个坑。府里长年累月也没个主子影子,白管事还当闲差呢!咱们阿爹也就是洒扫个空院子,整日和落叶子草根子打交道。姆妈在灶上只管给管事仆人们做饭菜。他们哪里还有余力给我谋差事?我又不爱读书,不像胖丫哥哥书新,识文又断字儿,投了府里账房吴新录做师傅,现说起来竟也是二账房了呢!虽说是个空宅子,没甚帐好记,倒清闲又有月银领,镇日好生滋润呢。”
翔哥儿说起自己前途,倒是一箩筐的话。
宝雁颇无语,自己这哥哥,要说他不醒事吧?小小年纪,脑袋瓜里想法儿还很多,居然还知道自己前程不易。可见不是那等一味傻吃傻喝的幼稚孩童。
可要说他醒事吧?这话里话外,不是羡慕人家卖女儿得实惠,就是羡慕人家闲领月银不用做工,真是不能更有追求了。
“唉,妹妹还小,纵聪明厉害,哪里知道差事的好坏哩?”
翔哥儿却觉得自己颇社会,颇老成。
他摸了摸妹妹的花头巾,又叹:“我要是个女娃子倒好了!长大了就嫁个汉子,不用当差,也吃喝不愁。”
翔哥儿说完,又是一脸羡慕地看着妹子。
宝雁已经不大想和这个便宜哥哥说话了。
两兄妹就这样说着话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就到了金陵城南边的聚宝门附近,那清艳无比的秦淮河便逶迤眼前。
这会儿艳阳高照,淮水金波潋滟,沿河的酒楼茶馆粥店醋局生意还未至胜,但也有零星客人往来驻足。
一街两行已经摆满了摊位,有卖吃食的,有卖杂货的,还有往来贩卖各地特产稀奇玩意儿的,再往前走,竟还有算命的,杂耍的。
宝雁自穿来,头一回见如此多人,一时也看住了。
只见花红柳绿一群村姑难得进回城,把一个脂粉摊子团团围住,贬东鄙西,一个个铜子儿数着,叽叽喳喳和摊主讲价钱。
几个青衫书生则在远处一个古玩摊子前站定,摇着折扇品评哪个是珍珑街做旧黄家的手笔,哪个又看着有些得趣,说得摊主龇牙咧嘴不敢反驳,只作揖求几位小爷小声儿些。
宝雁正看得呵呵傻笑,一群总角小儿举着风车子跑过,将一个举着鸟笼子的老者撞了个打旋儿。
老者勉强站定,便捋着胡子骂:“谁家杆子,无礼无状!”
小儿们回身做出鬼脸,又跑远些唱起了童谣:“贡书院,琉璃塔,玄色缎子,咸板鸭。夫子庙,秦淮绕,豆蔻小娘,老嫖药。”
听见那“老嫖药”一句,举鸟老者气得直说:“有辱斯文,斯文有辱!”
翔哥儿见惯了这热闹,带着妹妹溜着人缝儿,一气儿跑到嘉兴楼后厨门口,使人喊了占儿出来,央他领了自己和妹子站在传菜间外听起了善书。
原来这说善书,就是金陵人对评书的叫法。
只见小小一条窄桌置在酒楼大堂正中,一个长袍先生正拍了惊堂木,说着《西游记》第八十一回,“镇海寺心猿知怪”一节。
说书先生做了大圣模样,拟着猴儿声气儿说得精彩纷呈。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呼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甚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懒溃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众茶客轰然叫好,“打杀那妖!”“大圣威武!”等喝彩不绝。
别说翔哥儿,就是宝雁都听呆了去,只觉得好一个斗战胜佛,可比《魔戒》还要燃得多!
随即宝雁又想,本森那家伙一定会爱极了。
宝雁兄妹俩听书听得太投入,连连拍掌叫好,结果没一会儿功夫俩人就口干舌燥。
可酒楼里的酒水都是要钱买的,翔哥儿却穷得叮当都不做响——一个铜子儿都没,哪里会响嘛!
交待了妹妹一句,翔哥儿就溜去后厨想找占儿讨口水喝。
宝雁应了,仍站在那里听书。
又一节精彩绝伦的大圣捉妖讲完了,宝雁才恍然——怎么翔哥儿还没回来?
宝雁跑去后厨,原来却是嘉兴楼的大师傅发现了占儿私自放人进来,好一顿骂他,还不由分说把翔哥儿撵出了后门。
这会儿翔哥儿进不来后门,怕是不得不绕到前门儿去了。
宝雁又忙要回酒楼大堂到前门和翔哥儿碰面。
哪想那大师傅转了一圈儿回来,刚巧看见占儿又和一个小丫头闲话,气上加气,一巴掌打了占儿,不由分说揪着宝雁的后脖领子就给扔出了后门,吆喝着若不是占儿赖着他姐姐的势,早连他一并撵了呢。
宝雁长这么大,头回被人扔,心里着实气苦,又见这酒楼后街满是泔水桶,苍蝇嗡嗡,只得掩鼻憋着一口气跑到了拐角处,方才定了定神,忙向前街酒楼正门去寻翔哥儿。
沿着侧巷刚走到正街,宝雁就见嘉兴楼门口聚了一群路人,街当中则停了一溜儿几架很是气派的轿子马车,打头那辆马车金红二色的顶子,皂色帏盖,四周打着裹五色石的樱色络子,宝华涵蕴。
更有两匹高头大马间错站在车前,就连赶车的两位车夫也是鲜衣绸帽,很是气派。
可那马车右侧跟前儿却卧着一个半大小子,“哎哟哎哟”直在那儿杀猪般叫唤着。
宝雁定睛一看,那不是翔哥儿吗?
几个打扮爽利的妇人从马车旁走上前,就要把翔哥儿抬走,刚一碰到他,他却仰天嚎着:“疼!我脚,我脚折了,别动,阿爹,呜呜,姆妈,呜呜……”
那几个妇人听了倒不好下狠手去抓抬他。
这时车中传出一道温和的老妇人声音:“那孩子可是伤着了?你们小心,莫要莽撞挪他才好。”
宝雁急急慌慌就想走到近前。
那马车后方又走来一个少年,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躬身朝车内说:“老祖宗,母亲使我来问您可有惊着?此处母亲不便下轿来伺候您,珠儿代母给您道声儿不是。”
车中老妇笑说:“哪里就如此多的虚礼了?你母亲是个孝顺的,你这孩子倒巴巴儿地当正经事来回。”
宝雁此时走到了近前,猜度翔哥儿可能撞到人家的马车,伤着脚了,便挤过去蹲下身子看翔哥儿的腿脚。
“妹妹!妹妹啊……”翔哥儿看见宝雁,越发如见了娘的委屈孩子,只嚎得哭不出话来。
宝雁伸手握了他不得动弹的那只脚的脚踝,问他可是此处疼?翔哥儿摇头。
宝雁一点点往下轻触,一直按到脚趾处,翔哥儿才吃痛喊了出来。
瞧情形,宝雁想最严重便是哪个脚趾骨折了,翔哥儿又一惯胆小,也许只是碰肿了,骨头并无事。
她又想,如果比尔在就好了,如此小伤,给打个夹板岂非轻轻松松。
宝雁安慰翔哥儿说不妨事,可能磕破了皮罢了。
翔哥儿听了,倒也不甚害怕了。
一旁那公子将情形说给车中人听,老妇人念了声佛,说无事就好,又问那小姑娘多大年纪,听着倒比那哥哥稳重。
老妇人一边问一边掀开一丝车门的织锦软帘,向外看去。
恰好此时宝雁也正抬头起身,马车内外这一老一少,就正正好打了个照面。
这个照面,于轿内人不过寻常一赞:这小姑娘清凌凌一双眼睛,高挺挺一管鼻子,生得好齐整模样。
这个照面,于轿外人却不啻晴空霹雳:那老妇人团圆脸,弯眉慈目,高鼻下却生着很是丰润的一口方唇,倒将那圆脸慈目衬出几分飞扬阔朗来。
“籁籁!”
宝雁望着眼前这张日夜思念的脸庞,喃喃叫出了声,愣怔间竟是泪盈于睫,一个眨眼,泪珠子便滚滚而下。
老妇人见宝雁哭了,抬脸儿对少年说:“可怜见儿的,才说她稳重呢。到底是才六七岁个丫头子,将才恐是吓坏了,这会子回过神来,才想起哭呢。赶紧扶了他们瞧大夫去吧,再叫人好生跟着,打听是谁家的孩子,给人家父母也压压惊才好。”
老妇人和一旁少年说完话就落了门帘,宝雁却满眼满心只有那张和祖母一摸一样的脸庞:那是祖母的脸庞啊,只一眼见不到便会心中大恸的籁籁的脸庞呀!
太恸了,以至于宝雁根本无法思考,就算死,她也想再见一见那张脸。
宝雁忽地站起身扑过去,扒着马车车辕,伸手就去掀那道门帘。
少年及一旁仆妇车夫皆不防她这个小小丫头,倒叫宝雁真将那织锦帘子下方的一角掀了开来。
“大胆!”
一个仆妇即刻跳上前来,劈手就扇了宝雁一个耳巴子,将她整个人扇得从马车边翻倒在地,小小身子蜷在地上,和翔哥儿跌在了一处。。
疼,半边肩膀在石板街上矬得生疼。
木,半边脸和耳朵都是木的。
可这疼与木也不曾比得上宝雁心里的那丝恸。
翔哥儿见宝雁伸手掀门帘时就傻了,待那仆妇扇了妹妹,眼见妹妹跌倒在自己身侧,翔哥儿却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硬气,一把将妹妹搂过来护在了怀里,怒目对那妇人说:“别打我妹妹!咱们也不是那没名没姓的,现贡名街上荣国府的管事金彩,正是我阿爹。你敢打了我们,看我爹求了府里主子治你呢!”
翔哥儿说完,自己心下发虚,他爹可不是管事,更没有主子会给他出气。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挺硬腰子,心下祷告此言能吓住这妇人,不要再打妹妹。
“赖大家的!”
老妇人先是喝止那仆妇,后听到翔哥儿这番话,倒笑了起来:“哈,这真是蟹将打虾兵,打得一盆好江湖(浆糊)呢。”
轿中人正是贾府老祖宗,史老太君,这一行便是要归本家老宅小住的贾母、王夫人、贾珠等人。
贾母又交待下人连那小子并这小丫头一起抬回府里,治了伤再叫他们老子娘来好生领了去。
宝雁摸着此时才火辣辣烧起来的半边头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着:那和籁籁长得一模模样的老妇人,不是籁籁,不是啊……她是红楼梦中的老祖宗贾母,是高高在上的,是如今的自己看一眼,近一步都不能够的,是自己这个身子的主人,不是籁籁!不是呢……
那道士把自己喝醒时说的“亲缘”,难道就是如此无亲无缘?
宝雁想要恸哭出声。
几个仆妇听了贾母吩咐,把翔哥儿扶着坐上后头一辆拉行李的马车。
又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从后面一辆小车上跳下麻利搀了宝雁,半抱半架把她抬到了那辆车里同坐。
一旁贾珠走到后头一辆八宝大车旁,向里头的王夫人简便回了话,自骑上他的马上路。
“起车。”
先前打宝丫的那个仆妇见众人齐备,请了老太太示下,给车夫们打了个手势。
领头儿的车夫得令后一声口号,贾母并王夫人的大车陆续稳稳起步,连着后头几辆四方青绸盖帘的小车一起向前缓缓行去。
“哟,赖大娘怎地下了这样重手?这脾性,和她婆婆赖嬷嬷倒了个个儿。”
小马车中也甚是宽敞,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拨开宝雁的手,惊呼着。
一旁三个丫鬟皆凑过来瞧稀罕一样瞧着宝雁。
“这小蹄子倒得了老太太的眼缘儿。”
另一个大些的丫鬟咬着帕子角,瞅着宝雁笑。
“甚眼缘不眼缘的,老太太菩萨心肠是真的。”
先前那大丫鬟说完,又叫另外两个小些的丫鬟翻检出车上包裹里的外伤药,给宝雁细细抹上。
那药凉丝丝的,叫宝雁不那么疼了。
乍见贾母那张酷似籁籁的脸庞后,宝雁强烈的心绪震荡虽略略平复了一些,但仍旧茫然,她谢了给自己上药的丫鬟,漫无目的抬头看着车内境况。
车内两个大些的丫鬟看着有十六七岁,都梳着一样的两把头,外罩蜜合色绣流云纹夏纱褙子,内衬嫩黄色福字纹右衽里衣,下头都是遍地金撒花石榴裙,腰间系着秋香色坠金塔汗巾子。
另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梳着丫髻,穿着天青色缎子夏衫,系着宝蓝色滚青边府绸百褶裙,秋香色汗巾子的坠角却是小银角子。
咬着帕子角的那个丫鬟发现宝雁在打量她们,甩着手帕就朝她眼上轻打了一下,自己又咯咯笑起来。
“倒好个模样,难怪老太太怜惜她。可人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打她眼睛的丫鬟瞅着另一个大丫鬟娇声说道。
那个叫可人的丫鬟笑了笑,也不接话,伸手摸了摸宝雁的眼角,问她脸上还疼不疼。
宝雁低头回答不疼了,垂了眼不敢再四处看。
甩帕子的丫鬟见宝雁垂了眼,又笑道:“这丫头竟是个耗子托生的,胆小得紧。咱们不过逗你玩笑,倒像欺负了你。现做这可怜像,可叫旁人怎么看呢?”
这人是不是有病?宝雁心里直犯嘀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