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刚黑透,半尺深的大雪铺满了园子,压着松枝枯叶,叫人踩上一脚便“咯吱”作响地陷了进去。
鹦哥两人过了年也才八岁,人小腿短,没一会儿就灌了两脚的雪块儿。
冷雪贴肉即化,冻得俩人的小脚冰坨子一般。
“鸳鸯,梅园怎还不到啊!”
鹦哥扯着鸳鸯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在园子里的花树林下穿行着。
“这就是人家说的欲速则不达!谁叫你要抄近路的?近倒是近,可这处没人归拢积雪,可不就走得反而慢了?”
鸳鸯抬起右手敲了下鹦哥毛茸茸的帽兜。
鹦哥松开她的左手,扒拉开自己头上裹着的一个小巧昭君帽,露出红林檎果一般的胖脸蛋儿。
“咱们快些走吧。这处黑黢黢怪吓人的。我姆妈说的老山猫,惯会在黑影里抓小娃子吃哩!”
鹦哥哆嗦着提议道。
“嘿嘿嘿……”
鸳鸯捧着肚子笑了几声,忽地转身,张牙舞爪冲鹦哥“啊呜”叫了一声。
鹦哥吓得险些跌倒,气得跺脚要去捉鸳鸯,却连摔了几个大马趴。
鸳鸯嘿嘿笑着拔腿在雪窝子里艰难地“跑”着,鹦哥便在后头连滚带爬闷头追她,俩人只顾着看路、追跑,一时倒也忘了说话。
鸳鸯身子灵巧,一鸟当先跑出了花树林,看见园中那条细细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已经清扫了积雪。
她跳上小道,朝着不远处的水榭小桥蹑手蹑脚跑去。
“躲在桥底再吓吓鹦哥。”
鸳鸯心里盘算着,刚跑到桥头,却忽然听到桥底有阵怪异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难道还真有老山猫不成?
鸳鸯捂嘴偷笑着,以为是哪个丫头方便完在整理衣裳。
她便靠在桥墩另一侧隐下身子,等着那人出来。
鸳鸯心想,若是熟悉的小丫头,就先吓她一吓。
过了几息,果然就有个人影转了出来,鸳鸯够头一看,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哪里是什么小丫头,分明是个男人。
鸳鸯缩回头,把身子埋在桥墩后,在镂空的石狮雕刻缝隙里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贾政。
贾政三两下整理了自己的大毛披风和貂鼠皮帽,就施施然沿着小道往上房走去。
不过他刚走到花树林旁,就迎面撞见了从林子里跳出来的鹦哥。
两下里都吓得一闪身,鹦哥先弯腰行礼叫了声“二老爷”。
贾政不自在地“哼”了一声,叱道:“哪处的小丫头,黑灯瞎火乱跑什么!”
鹦哥吓得都要哭出声了,赶紧回道:“回二老爷,是老太太遣了我来摘梅花。”
贾政听说是母亲屋里的,便愈发不自在起来,也不吭声,甩袖走了。
鸳鸯这里早没了捉弄人的心情,一边腹诽着“二老爷一个大男人躲园子里撒尿也不怕撞见丫鬟婆子”,一边就要出声去喊鹦哥。
鹦哥还在呆呆蹲身恭送着贾政离去。
谁知这时小桥底下,又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来。
还有人么?
鸳鸯不敢动了,重又矮身蹲在了桥墩后。
只见一个梳着偏分桃心髻,戴着一绺红绒通草花的大丫鬟低头系着裙子从里头转了出来。
大雪天里,她竟连大毛衣裳都没穿,掐腰的葱绿短袄外只套了件银红短棉坎肩,底下是刚系好的一条豆绿撒红花流云裙。
那丫头快走了几步,到了小道上才故意放重了脚步,口中叫道:“鹦哥?是你么?你可见着二老爷了?老太太使我来园子里迎他,谁知却左右都等不到。”
“啊!是可心姐姐么?二老爷将才可不是往老太太院子里去了么?想是姐姐和老爷走岔了。”
鹦哥说完走到可心跟前,瞧得清楚了才惊道:“姐姐出来怎不穿件大衣裳?”
“老太太吩咐得急。我原想着不过迎到人就回了。果然这天,能冻透了肉。你也莫乱跑了,我这就回了。”
可心说着话,不住地来回跺脚取暖,然后急匆匆就跑走了。
鸳鸯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幸亏鹦哥这回没多嘴,没将她也说出去。
“鹦哥,等会子回去,你千万莫说我也来摘梅花了。”
“为甚?”
“不为甚。你记着就是了。”
“哦。我晓得了。鸳鸯你真好!你是想着老太太欢喜那雪人抱梅,定会赏人,所以你想将功劳都让给我,对不对?”
鸳鸯看着抱着红梅喜笑颜开的鹦哥,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幸运。
她的朋友都有一双善目,一颗金心,会把人只往好处去想。
鸳鸯无法告诉小鹦哥这个货真价实的孩子,刚才貌似有“奸情”。
但她暗自发誓,要尽量护住鹦哥,不叫她搅进这些污浊中去。
……
正月倏忽而过。
二月二,龙抬头。
过了这一日,这个年便总算是过完了。
整个中京的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过了年,那去年的悲伤,就能全留在去年了吧?
贾府开始简单装点了几处婚嫁喜事常用的红绸彩灯。
二月二十,是贾珠和李纨原定的婚期。
李祭酒一过了二月二就登门拜访了贾政,竟是一天都不肯推后,必要依期将女儿送嫁。
贾政再三劝他三思,李祭酒便又祭出了白绫。
贾家再也无话。
二月二十这一日,李纨坐着一顶八抬大轿,却并不风光地嫁进了贾家。
没有鼓乐笙歌,没有跨喜盆,没有射轿门,没有兄弟来背她,更没有夫君来牵她。
李纨自己躲在大红盖头下,强忍着眼泪,孤零零地嫁进了贾家。
只有贾母、王夫人过来握住她的手,殷殷切切地,在这春寒料峭中,给这个新寡的少女带去了一点暖和气儿。
到了夜深人静,那点子暖气儿早散了个精光。
李纨让岚雨她们都退出了新房。
她自己在并没有铺设红鸾帐的冰凉凉的拔步床上,枯坐到了天明。
脑中那如麻的纷乱想头,让李纨连呼吸都觉得勉强。
贾家之前给她的聘礼,被她几乎一样不落地又当作嫁妆带了过来。
但是,除此之外,父亲竟是一样添妆都没有给她。
如果不是贾府的聘礼单子写得清楚,恐怕连这些她都难以带全。
李纨坐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环视四周:紫檀家具,玉石摆件,云锦缂丝……
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就是她以后过日子的根本,是她全部拥有的东西了。
就这样坐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天就大亮了,李纨全身却像木头一样僵住了。
她慢慢撑着身子活动了一会儿,忍着麻痛唤岚雨进来,帮着自己卸了妆。
然后李纨便素着面,换上了一件寡妇素服,捧着一兜自己亲手绣的活计,去堂前给贾府长辈们见了新妇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