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西,贡院铺,翰书街。
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内,除了门口立着一道影壁墙,另有一道南北向的粉底矮墙竖在院子天井正中,将小院整整齐齐分成了东西两半。
东院里住着的,是在中京国子监任职的两户教员,西院住着的,则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一家。
李纨坐在昏暗的西厢房里,攥着手中已经湿透的帕子,垂首落泪不止。
她的大丫鬟岚雨在一旁站着也直抹眼泪。
逼仄的厢房内,除了炕旁的主仆俩,就只有一侧的绣凳上,坐着一个身穿水红绫子家常短袄的年轻妇人,正愁眉苦脸劝着李纨。
“大姐儿,你疑心我原也应当。只是不管你信是不信,我对你都再无恶意。忤逆了老爷的心意,于我有何好处么?你自想想这个理儿。”
李纨很想狠狠放声大哭一场。
她不明白,为什么美梦一般的待嫁生活,瞬间就变成了黄连一般的苦日子?
贾珠,她的未婚夫,她一生要去依靠的人,怎么就这样没了?
还有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父亲在京城已经娶了良妾,这妾还生了两个小公子!
可怜的姆妈!
可怜的自己!
李纨心里痛念着,冷眼剜了对面的“二娘”一眼,不由又是一阵气苦涌上心头。
她攥紧帕子,痛哭失声。
“大姐儿且别哭了。现今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了!若你拼死去求了老爷,或许这事还能转圜?”
那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劝着。
李纨恨不能捂住耳朵。
这女人能有什么好心?
她不过是怕自己仍旧能嫁进贾府,将来会把母亲接来压她一头罢了。
“宋姨娘请回吧。父命难违。”
李纨不等那女人再开口,止住泪,烦躁地开口道。
“姐儿糊涂啊!那望门寡、空门嫁都是锉磨女人的割肉钝刀!我虽与你没有半点亲近干系,但同是女人,若叫我不出声,干瞧着你一个年轻姑娘家往火坑跳,我却也硬不下这铁石心肠!”
李纨面前的宋姨娘苦口婆心,继续劝道。
李家这位良妾心中有一半是怜惜李纨,还有一半,则是为自己打算。
李守中纳她只经过了金陵李家老太太的手,李纨母亲钱氏却是一概不知的。
虽说她已经为李家诞下麟儿,但是李守中其人是如何道貌岸然,迂腐自私,宋姨娘心中清楚。
今日她不过动动口唇,李纨若聪明,自能领会,日后果然就此退了贾家的亲事,宋姨娘也自觉是她的一份功德。
就算退不了,待以后钱氏知道了,她也能在主母跟前先卖份好。
可是,宋姨娘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纨是个执拗糊涂的。
李纨见宋姨娘口唇耸动,还要继续鼓动她,便“噌”一声站起身,开了房门大声说:“姨娘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姨娘在这里略坐一坐,说不得都要烦岚雨洗刷半日呢!”
“你!”
宋姨娘顿时面皮紫胀,手指抖得筛糠一样,一跺脚便甩着帕子走了。
“不识好人心!待你夜夜睡空房,看有没有感念我今日之言的时候!”
见宋姨娘恨声走了,岚雨吓得瑟瑟发抖,对李纨道:“小姐何苦得罪了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姐的嫁妆都还要经老爷和她的手呢!”
李纨苦笑一下道:“放心。爹那个人,面子是顶要紧的。断不会让贾府或外人拿住嫁妆上的缺漏。”
“小姐心里什么都明白,为何不去同老爷争一争?宋姨娘再不好,方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争?怎么争?拿什么争?在爹爹那里,我不嫁就要殉!死和寡,哪个更难呢?要不是因为母亲,我倒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了!”
李纨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几日里流尽了。
“我苦命的小姐啊!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呢……”
岚雨抱着李纨的肩头,主仆二人哭做一团。
……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王夫人扶额哀哭着,歪在一个弹墨绫子抱枕上,脸色苍白凄楚。
“夫人想想腹中的小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大丫鬟春雨低声劝慰着她,端着一盏桂花蜜调的血燕,想让夫人吃上一口。
王夫人恹恹地,摆了摆手。
初闻有孕的那丝喜悦和希望消散后,王夫人重又陷入了绝望。
腹中胎儿还不知是男是女,纵是男儿,养不养得住,长大后有没有贾珠出色,都还未知。
王夫人抬眼望着外头素白一片的丧事装置,想着此时已在路上,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大儿,心疼得刀绞一样。
“都扯下!都给我扯下!谁叫你们挂这些丧气物事的!我的珠儿没有死,他没有死!”
王夫人霍然起身,下了床也不穿鞋,赤着脚就要去抓窗外挂着的素白灯笼。
不知内情的春雨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拦腰抱住王夫人,只以为她受不得丧子之痛,人疯魔了。
“快去叫大夫。禀告老爷、老太太!”
春雨连声吩咐小丫头们。
“别去!都是她,都是她狠心撵走我珠儿的!”
王夫人恨声说道。
春雨听不懂这疯话,又怕王夫人伤了胎,便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下劝道:“不去,咱们不去。夫人好歹想一想小公子吧!”
王夫人闻言拿手护住了小腹,又想,是啊,若这是个儿子,好歹也是个盼头。
她喃喃道:“对的。珠儿已是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神天菩萨,阿弥陀佛,天若怜我,就请再赐信女一子!我愿余生茹素,以偿此愿!”
春雨见王夫人安静了下来,便长出一口气道:“夫人放心,您是有大福气的,小公子来得如此巧,焉知不是天可怜见?”
王夫人听了,不住点头,又让春雨在偏厅设下佛龛,自此吃斋念佛,竟是虔诚之极。
……
昭德三十五年的这个春节,是百十年来中京百姓过的最没年味的一个年。
就连元宵这晚,灯市街也没彩灯,瓦肆街也没百戏,整条簋街,连户卖豆沫的担子都寻不见。
中京静悄悄地,宛如鬼城。
鸳鸯穿着贾母命人新给她改的一条里外发烧的灰鼠褂子,系着一挂大红星星毡氅衣,带着身穿一斗珠小羊皮袄子的鹦哥,俩人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
“呀,你拿着根白萝卜做甚?这雪做的人儿还会吃萝卜不成!”
鹦哥小声和鸳鸯嬉笑着。
自从珠大爷“去世”之后,她们这些小丫头行动都不敢大声儿,更别说嬉笑打闹了。
但今晚是元宵佳节,最是一年中顶顶热闹的时候,贾母便发了话,说要大家都各自玩乐,只当是给贾珠积阴德了。
王夫人便捧着肚子在房内生闷气,念着贾珠的名字暗自垂泪。
小丫头们却难得松快这么一日,纷纷大着胆子回家的回家,偷偷点彩灯的点彩灯,在院子里走百病的走百病。
只没人傻到跑王夫人跟前露笑脸罢了。
鸳鸯将白萝卜插进雪人的圆脸中间,瞧着它呵呵直乐。
鹦哥也拍手赞道:“好神气的雪人儿!”
她围着雪人儿转了一圈,又道:“老太太叫咱们乐,她老人家自个儿却在屋里哭着珠大爷呢……不如,咱们去园子里折支梅花,叫雪人抱着,再拉老太太来瞧瞧可好?”
鸳鸯连声道好,俩人就手拉手朝花园子里跑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