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头虽微微低着,但是双眼却雀跃地抬起,眸中盛放着一股活泼泼的生命力,叫人不忍扼杀。鸳鸯笑对贾母道:“极好。”
贾母便高兴地对赖嬷嬷道:“先叫她在我屋里跟着鸳鸯学学规矩,且给她二等的份例。”
晴雯咧嘴儿一笑,脆生生谢了贾母,便跟着鸳鸯下去了。
鸳鸯正在引荐晴雯给别的几个大丫头,却见袭人从外头慌慌张张过来,一言不发便哭着跪在了鸳鸯跟前。
鸳鸯慌忙伸手去扶她,惊讶问道:“这是怎么了?”
袭人却不肯起来,磕了几个头才带着哭腔道:“还请鸳鸯姐姐救救我一家!”
鸳鸯急得拽起了她,又吩咐大丫鬟翡翠给晴雯安排住处,这才拉着袭人到自己屋里问起了缘由。
“今年大旱,老家金陵左近的庄子都是颗粒无收。我老子娘和哥哥活不下去了,跟着亲戚们一大家子,一路逃荒逃到了京城,方才我在外头见了我哥哥,他瘦得一张脸只剩了两只眼……我爹爹,却是躺在城外灾民营子里,只剩下一口气在了……”
袭人说到此处泪如雨下,哽咽着再难讲下去了。
“南边遭灾之事,我也见我老子娘来信说了。唉,也是我忙糊涂了,竟没想起问问你家情形。你先别哭,如今,先想法子给你爹爹治病,再给你母亲和哥哥寻个活路才是。”
鸳鸯坐下,细细劝着袭人。
“我已把这几年存下的银钱全数给了哥哥,也不过只三五两。姐姐你是知道的,我是去年跟着宝二爷才提了一等,拿月银一两,之前,便是三等、二等慢慢熬出来的。这屋里哪一处不要孝敬到了,打点齐整了?更有一屋子姐妹,满府管家奶奶们的人情债,每月月钱何曾能有剩的?也就跟了宝二爷这一年,才略存下些梯己……”
袭人说着话,又低头哭了起来。
鸳鸯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开了自己的箱笼,取出一包银子交给了她,袭人拿到手里,只觉得沉甸甸,欲要开口谢,却羞窘地先痛哭了出来。
“我不比你,我没有家累,外头又有营生,银钱上最是不缺,你来找我,可见你是个聪明的。”
鸳鸯见袭人大哭,便转言打趣着她,果然袭人就渐渐收了泪,对她道:“哪里是什么聪明,不过逼到了这步田地罢了。姐姐是知道的,我并非家生子,原是卖身在此,所以万没有拿着外头家累去求主子的道理。即便我厚着脸皮去求了宝玉,他孩子家家,哪里能拿什么主意?他仍要去百般求告太太、老太太。如此一来,岂不难为了宝玉?我哪里忍心?况且,也没得叫人说嘴,倒似我调唆、挟持了小主子一心谋私利了。旁的主子那里,我更没脸儿去求,老太太再慈和,我既不在她跟前儿了,也便没了去求她的道理。思来想去,也只有姐姐这里,我是能来求上一求的。”
鸳鸯听得叹息道:“你这份细密心思啊……真难为你小小年纪却想得这样周到。”
袭人抹了抹眼泪,苦笑道:“咱们做人奴才的,指什么活着呢?不就指着这份细密周到?我是个粗笨的,针线活计,口齿应变,哪一样都不出挑,便是模样,虽搁在外头算是周正的,但和姐姐们一比,却也寻常。今日姐姐如此帮扶我,我也不怕姐姐笑话,且同你说句贴心话。一般都是人,我老子娘既把我卖到了这里,再怎样,我也要活出个模样来,不说争荣夸耀的,总也要叫他们跟着享些福,不枉生养我这一场。”
鸳鸯奇道:“他们卖了你,你不恨他们?”
“哪里能不恨?可回头想想,当年若不卖我,一家子就要饿死在一处了。且这几年来,我老子娘和哥哥熬过了那一道坎儿,便一丝也未再盘剥过我,反三不五时叫人捎吃递穿,嘘寒问暖,生怕我受挫磨。我哥哥也是个好的,他自己都瘦成一张皮了,方才见我头一句话,却是,却是赶着问我可吃得饱……”
袭人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鸳鸯也跟着她险些落了泪。
“我说你那惯会为人着想,心底软善的性子从何处来的呢,敢情是家传的。”
鸳鸯忍泪笑说了一句,便叫袭人拿着银子赶紧回去,等她哥哥再来时,也好接济他们一家子。
“姐姐你放心,这一包是二十两整,我都记着了。我那哥哥是个能干的,只要叫他熬过这一灾,二三年间,咱们便能把银钱还上了。”
袭人说完,恭恭敬敬给鸳鸯磕了一个头,鸳鸯赶忙拉起了她。
这时,外头翡翠带着晴雯过来回话,见此情景笑道:“不年不节的,袭人这蹄子给鸳鸯姐姐磕什么头?”
鸳鸯见袭人脸红,知她不愿叫人知道自己家里的事,便笑道:“我认了袭人做干妹妹,她和我对拜呢。怎地?你也想和咱们拜一拜?”
翡翠啐了一口道:“再不和你们胡吣。老太太方才给这丫头起了名,叫晴雯,她针线活计极好,叫鸳鸯姐姐看着安排到针线房便是。”
翡翠说完便招手叫晴雯过来,鸳鸯笑着问她几岁了,往日里都在何处生活。
“回鸳鸯姐姐,我十岁了。小时之事皆不记得了,是拐子养大的,幸得那拐子坏了事,我六七岁上便又被官府卖给了金陵城里的正经云锦局子,跟着姑姑们学织锦、刺绣,一直到几月前,被赖大总管使人买了来,便跟着来了赖嬷嬷家。”
袭人在一旁听得叹息道:“方才还说我艰难,这却有个比我更艰难的,好歹我还有老子娘在。”
晴雯抬眼笑了一笑道:“这位姐姐说得偏颇了。有老子娘也未必就是好,我也见过那等恨不得将儿女敲骨吸髓的老子娘,倒还不如我这样的轻省。”
袭人脸上一热,手里拿着的那包银子便似千斤重了。
鸳鸯叹了口气,这个晴雯,果然说话便似刀子一般。
“晴雯,这是你袭人姐姐,她原是体恤你,这才感叹的。”
鸳鸯出言提醒着晴雯。
“体恤我?若体恤我,只管说我可怜便是,为何要拿她自己同我比着说?这却不是体恤我,这是体恤她自己。”
鸳鸯一怔,想喝斥她,却又觉得晴雯这话并无错,她不由叹道:“你这丫头,若说你糊涂,你这话却比旁人都明白,可若说你明白,你却又比旁人都糊涂。你且细想想去,你袭人姐姐不过初见你,与你非亲非故,她便是有些疏忽,话里话外更顾着自己,那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譬如你方才那番话,难道又不是只顾着体恤自己的?人与人交往,若都如你这般较真儿,一味挑刺,哪里还有安生日子可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