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宝玉下了床过去拉着她手道:“云妹妹,谁接了你来的?”
湘云此时才六七岁,却生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因着这长手长脚,瞧着竟比一旁七八岁的黛玉还要高一些。
“爱哥哥,老太太派人接了我来的。我在家里,一时一刻也撂不下这里,你可有想着我呢?没了袭人姐姐给我梳头,我通身都不舒坦。林姐姐,你在读什么书?呀,你也读到了李义山,你可爱他的诗……”
鸳鸯等人都在一旁笑看着湘云这个小话痨,若无人拦着,她自己能一刻不歇地说上一整天。
黛玉笑道:“我却不爱李义山。”
湘云立刻接着问道:“为何?你为何不爱他?”
“林丫头想来是不爱他的隐僻、晦涩。”
门外,薛宝钗端立着,盈盈含笑望向众人。
“宝姐姐,你也来了?我一来你便来,可见我们是有缘的。”
湘云笑着跑了过去,抱着宝钗的身子,将脸贴在了她的臂膀上。
“云丫头,你又如此缠磨人。说过你多少回了,再没个小姐模样。”
宝钗笑嗔了一句。
宝玉问道:“宝姐姐,姨妈可也过来了?大哥哥呢?”
“妈在外头和老太太说话呢,叫你们不必出去了,一会儿吃饭时再见也罢。听说那边珍大哥哥要给蓉哥儿张罗婚事,我哥哥是天下第一爱闹热之人,一早便赶着帮忙去了。”
“蓉哥儿原也该成亲了,他因着身子弱,说定的那个媳妇儿八字又旺他,人品又是一流,连太后娘娘都亲下了旨意,命新妇先住进宁国府理家主事,待其及笄后再成婚呢。”
宝钗笑道:“可不是,你们府上老太太前日说起这位蓉大奶奶,也是满口称赞,直说她是重孙媳中第一人。”
正说着,袭人也走了过来。
湘云幼时住在贾母处,全是袭人照顾她左右,二人不似主仆,倒如姐妹一般。
袭人拉着湘云,又是一阵欢喜,湘云越发叽叽喳喳说起了自己近日来的生活琐事,宝钗等人时不时插一句话,引得大家笑声阵阵。
黛玉见他们说得热闹,便仍旧拾了诗集,悄悄带着紫鹃往外头走去了。
旁人皆不留神,唯有宝玉瞧见了,也偷偷缀着她们跟了出来。
“小姐,好生生怎又出来了?你前日里不还说想念云小姐?”
“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不该在那热闹里。往日里,我也是爱热闹的,可是,后来……紫鹃,你不明白,待热闹散尽后,笑无人拾,泪无人拭,那等滋味儿,争不如从未热闹过。”
黛玉说着,想起了逝去的母亲,想起和母亲一起时,那些闪亮的欢乐。
紫鹃见她停在秋风里,望着满地黄叶出神,便知她又在追忆亡母了,走过去道:“这处风凉,咱们且回去吧。”
黛玉摇了摇头。
紫鹃怕她冻着,便说回去拿件厚衣裳,黛玉摆了摆手,叫她去了。
见紫鹃匆匆返回,黛玉蹲身拈起地上一片黄叶,起身将叶子举在眼前,遮住秋阳,瞧着树叶子上那一道道清晰的脉络出神。
“林妹妹,你在瞧什么?别站在风口儿,看吹得头疼。”
宝玉悄悄走了过来,猛一出声,吓了黛玉一跳。
不等黛玉怪罪,宝玉便伸手将黛玉拉到了避风的山墙旁。
一丛金桂开得几尽败落,零零星星,却仍旧香气扑鼻,宝玉摘了几朵,放在了黛玉手心道:“你闻。”
黛玉翻过手掌,把花抖落在地,赌气道:“我不爱这桂香,浓艳。”
宝玉笑道:“颦儿果然是识花之人。那你爱什么花,我去为你折来?”
黛玉忽然红了眼圈儿,低头忍泪,也不吭声。
若换做别人,恐怕不会理解黛玉为何如此,只会觉得她阴晴不定,必是小性所致。
宝玉却是深知她的,遂温声问道:“可是又想起了敏姑姑?”
黛玉点了点头,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滴落在宝玉的鞋面上。
宝玉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黛玉的鬓发,劝她道:“这世上虽无人能抵得上敏姑姑,可林姑夫、老太太、太太、我,连着鸳鸯、袭人、紫鹃,这一大家子人,你只把我们全揉捏在一起,再想姑姑时,你便也想一想我们,好不好呢?”
黛玉听了这话,却越发哀恸地厉害,眼中的泪直如断线珠串一般滚落。
“我最爱木芙蓉……我们家,溪边有一丛野生野长的木芙蓉,母亲和我都爱它……”
黛玉哽咽着,缓缓说了出来。
“林妹妹……”
宝玉一时没有言语可以安慰,只是望着黛玉,也呆愣愣哭了出来。
黛玉抬头,泪眼婆娑地问他:“你又哭什么?”
“你哭姑姑,我哭你。”
宝玉痴痴道。
黛玉听了那句“我哭你”,登时便也痴了。
宝黛二人相对而立,怔怔落了一回泪。
“我如今这泪,却再不为母亲而落,反只为他哭我这心意而落了。只这泪落起来,却为何并无往日里苦涩难言之痛?倒觉得极合心意,甚而有些欣慰欣喜之意……世人皆言酒逢知己,千杯不醉,难道泪逢知已,也可万滴不伤?”
黛玉痴痴想着,再看宝玉,只见他眸似点漆,含情脉脉,心中便忽然有了些羞意。
“要死了!你何苦咒我……”
黛玉慌忙掩饰着,举起帕子去给宝玉擦泪,偏头嗔着他。
宝玉这才惊觉自己方才那句“你哭姑姑,我哭你”极为不祥,赶忙“呸”了一声道:“童言无忌。”
黛玉脸上还挂着泪,便“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指着宝玉道:“哪有人都要上学了,还这般自诩童言?”
“哼,我倒想一辈子都不长大,只守着姐姐妹妹们这般过日子,岂不美哉?”
宝玉眯眼笑道。
“宝二爷,你又胡说。”
紫鹃这时走了过来,给黛玉披上衣裳,见她神色好转,便也放下了心,带着他们往回走去。
待回了贾母处,贾母见他们小儿女手拉手走在一处,便偷偷和鸳鸯道:“一辈子如此才好……”
鸳鸯也笑了,点头道:“老太太说得很是。”
正说着,却见赖嬷嬷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梳着环髻,削肩蛇腰,飞眸檀口,通身有种说不出的娇俏妩媚。
“这孩子是谁家的?好个杀眼睛的俏模样。”
贾母笑吟吟问着赖嬷嬷。
“我见老太太屋里许久没添使唤丫头了,可巧前儿我那儿子买了几个丫头孝敬我,我见这丫头最是拔尖儿,便带她来了,老太太瞧着若还使唤得,岂不是她的福分?”
赖嬷嬷说着话,把那丫头从身后招了过来。
丫头低头上前,跪在地上麻利地请了安,声音也极好听,黄莺儿般脆得滴溜溜直转。
贾母笑了,叫那丫头起来,又向鸳鸯小声道:“是我叫赖嬷嬷给宝玉寻的丫头,你瞧着怎样?”
鸳鸯心中一动,知道这丫头说不得就是日后的晴雯了。
想到晴雯最后的结局,鸳鸯心里一紧,不由就抬头去看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丫头,却见她一双顾盼神飞的眸子也正在贾母和自己脸上看来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