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客厅内,只听得到叶老夫人压抑的呜呜哭声。
贾母屏退众人,携了她手,长叹一声:“老姐姐哟!”
叶老夫人听见贾母如此喊她,抖着手拉住贾母的衣袖,哭得涕泪齐下。
贾母静静待她哭完,可人带着小丫鬟们进来伺候叶老夫人洁面,整理妆发,便又无声退下了。
“六妹妹,你说,我的命怎就黄连一般呢?”
叶老夫人拽着贾母的袖子,刚说了这一句话,便又哽咽难平。
“到底是怎么了?咱们都是金陵史家出去的姑娘,有什么是你不能跟我说的?”
叶老夫人还是只痛哭,摇头不语。
“韵姐姐,咱们多少年的老姊妹,虽说各自出了门子不在一处,几十年来也断了音信,可这回东府三姐儿一说起,我便立时叫她送了帖子给你,让你一定来,咱们厮见这一回。”
“六妹妹,说起来,咱们这一辈老姊妹,只我过得……也是整日没脸儿去见大家,没得叫人沾了我的晦气。”
“这是说的甚话?甚晦气不晦气的?我们家老公爷也是去了的,如此说来,我同你又差着什么呢?”
贾母按了按叶老夫人的手,止住她的回话,接着又说:“谁家还没个背运的时候了?能将大姐儿假做男儿教养,撑起这叶家,韵姐姐不减当年魄力啊!”
“啊!你……”
“莫急,是刚才我府里白管事家的使人过来,背着旁人给我回禀了此事。你放心,此事就在你我两家之间。”
叶老夫人此刻只有点头的力气了,又连连感念贾母的体谅。
“咱们这个年纪了,一天天的熬个什么?不过就熬个孙男弟女罢了。”
贾母拍了拍叶老夫人的手,可人捧来了茶盏,贾母刚端起一杯递给叶老夫人,门口处只听得脚步声不断,王夫人铁青着一张脸进了屋来。
“我倒是不知,叶老夫人的孙女竟是如此高才!”
王夫人显见是气急了,进来后也不叫贾母,只冲着叶老太太没头没尾抢白了这么一句。
贾母正待问她,一转眼却见李府钱夫人竟跟着进了厢房内。
钱氏冲贾母福了福,也脸色难看地站在了王夫人身旁。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生生送客反把客送我这里了?”
见贾母问,王夫人含泪上前一步,呼通一声磕在贾母脚下,吓了贾母一大跳。
这时赶到的赖大娘赶紧过来就搀王夫人起身:“太太不可,看吓着老太太了。”
王夫人起了身,气不打一处来,呜呜咽咽说:“再没见过这样的稀罕事体!大爷变大姐儿也罢了,旁人家的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可这叶家大姐儿好好一个姑娘家,偏攀着我们家珠儿作甚?这,这还有没有廉耻……”
“好了!”
贾母喝止了王夫人,却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原来自那老大夫气得甩袖去了,外间白管事两口子就吓得以为叶莲身份被识破了,慌得无头苍蝇一般,就怕贾母知道是他们荐了叶家来荷花宴,迁怒下来。
白管事家的咬了牙道:“撑死胆大,饿死胆小。如今瞧着,莲姐儿名声是保不住了,咱们家这些年多赖着她家来银子,若她家倒了,咱们家也好过不到哪去。索性咱们替她谋个生路,也全了咱们自己。”
白管事不解,听他媳妇又说:“今夜关节便在珠大爷。你细想想?”
见自家男人还是懵的,白管事家的急说:“反正莲姐儿名声污了,不若就叫珠大爷纳了她。一家子捂在一床被子下,坏事也变好事了。”
白管事吓得连声道:“这婆娘!主子爷要纳谁,岂是我们能拿主意的。你莫不是吓疯了吧?”
“上不得高台盘的窝囊东西!眼见着回京的人家就要订了金家和陈家,咱们还要守着老宅过下去哩。如今得罪了主子,再倒了叶家,以后可哪里淘腾银子去?你听我的!那莲姐儿若跟了珠大爷,头一个就要谢咱们。到那时,别说银子,咱们便是跟着珠大爷回京当大管事,又如何呢?”
“快别胡吣了。谁不知今儿荷花宴头件大事便是李府夫人来相看女婿?珠大爷哪里会在这关节眼儿上纳人?”
白管事家的撇了她男人一眼,勾手叫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却说二人嘀咕计定,白管事家的便叫了小丫鬟去里头暗禀贾母,把叶莲女扮男装之事先透给了贾母。
白管事则去寻了知风,叫他带了贾珠去东厢房,说叶家大爷有请。
王夫人这时亲自将李府夫人钱氏送到了仪门外,两人正絮絮话别。
却见一个婆子慌慌赶来,禀道贾珠不知为何晕倒了。
王夫人连问怎么了,那婆子也说不清,只道贾珠在东厢房和叶家大爷叙话,不知为何就忽然晕倒了。
王夫人匆忙辞了钱氏就往回赶。
钱氏满心不安,犹豫了一刻,想着王夫人并未叫自己同去,便不欲失礼,转身要上轿离开。
这时又有个小丫鬟来传话:“我们太太请夫人去呢。”
钱氏心中不禁猜测,难道是贾珠有何不好?她急得提了裙子便跟小丫鬟往回走去。
此时东厢房内,叶莲见疾步撞进来的贾珠,很是诧异。
“拂尘?你怎么来了?”
“啊?不是你使人叫我来说有急事相谈吗?”
叶莲正欲否认,白管事家的进了来,直愣愣冲叶莲道:“叶家大姐儿,你莫怕,有何事只管同珠大爷说吧。”
叶莲僵在那里,盯着白管事家一时语塞。
贾珠则惊疑道:“谁?什么?白大娘,你唤谁大姐儿呢!”
“珠大爷,您救救咱们莲姐儿吧。现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儿家了。那王家哥儿又到处说你们……莲姐儿可是活不成了呢!”
“啊?”
贾珠抬手指着叶莲,骇极反笑,提眉瞠目说道:“白大娘,你可是喝了酒?这是哪里来的诳话……”
叶莲这时反应过来,夺步上前就去拉白管事家的出去。
“白大娘,你喝多了。”
见叶莲过来拉自己,白管事家的死命挣开,忽地跪在了贾珠脚边,磕头道:“咱们莲姐儿太苦了。没了老子娘,祖母老病,兄弟年弱,一家子吃喝嚼用都管她伸手,你叫她怎生是好呢?珠大爷,你是读书人,你知道,孝可比贞更要紧,莲姐儿虽抛头露面,可她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见白家的不伦不类胡言乱语,叶莲此刻又气又恨,又羞又愤,她伸手捂住白管事家的嘴,抱住她便往外拽,嘴里小声哀求着:“大娘且给我留些子体面,莫再说了……”
贾珠已经怔住了。
叶莲,是个姑娘家?
月光灯影下,叶莲临荷而坐的身姿侧颜闪现在贾珠脑海里。
“芰衣!”
喃喃喊出这个名字,贾珠才像是又活了过来。
他箭步上前拉住了叶莲衣袖,又火速松开,待要说话,又看着叶莲通红的脸颊吃吃不能言。
白管事家的见机挣脱叶莲,又说一句:“大爷若是不要莲姐儿,她真就活不成了。”
说完,她便干干脆脆拔脚出了东厢房,顺手将门也关了去。
院内知风捧了茶过来,白管事家的也赶忙拦了他。
屋内,叶莲局促不安,冲贾珠说了句“白大娘糊涂了”,便要转身避出。
贾珠伸手拉了她衣袖,这次却没松手。
“芰衣,白大娘所说可是实情?”
叶莲夺着衣袖急道:“不关你事。”
“不!若你真是女子,我,我今夜轻狂之举,岂非登徒子之流?如何不关我事?”
叶莲夺不过衣袖,气得跺脚说:“呆子!你我不说,谁人得知?快放了我走,以后再不相见,岂不妥当!”
“再不相见?”
不知为何,贾珠听见这四字,竟是怔怔落下泪来。
“芰衣如何说此狠心绝情之语?难道经此种种,你我真能别后各安?”
叶莲叫贾珠说得也愣在那处,瞧着他的眼泪,一腔惶急惊惧忽地都烧成了烟,一颗心只剩一堆凄怆的焦尘。
“不安又当如何?我叶莲是那淫奔之流,还是贾兄是那无父无母,罔顾礼法之徒?”
见叶莲侧身冷声问着,贾珠呆在了那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