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妮曾对比尔简单提及,其祖母死于车祸,邦妮自己和父亲也都经历了那场严重的车祸,是幸存者。
“那你知不知道,祖母死后,邦妮曾几度求助心理医生甚至精神科专业医师。她花了大约十年的时间,才把自己从那个泥沼里渐渐拉回正常世界。”
“邦妮曾告诉我她有过严重的PTSD,看过长期的心理医生。”
比尔疑惑,难道不是因为那次车祸的缘故?
“那时邦妮才十四岁!她正满心欢喜和祖母坐在父亲的车后座,赶去参加我们中学毕业的典礼舞会。车祸发生的瞬间,邦妮父亲下意识左转车头自保,却把后座右方的邦妮置于险地。是邦妮的祖母,在那一刻,整个人都扑到了孙女的身上,牢牢将她护住。邦妮和父亲最终只受了轻伤,可她祖母,却在救护车赶来前就去世了。死在了邦妮的怀里,死状,极其悲惨……”
比尔听得惊讶极了,他并不知道这些细节。
“邦妮那时的心理问题很多,创伤后应激障碍只是其中之一。比起PTSD,因为巨大的愧疚生出的不配活着的念头,才是折磨得邦妮生不如死的主要原因。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最亲最爱的祖母。”
本森说着说着,也一阵黯然。
“重度抑郁,一度出现幻听幻视,曾有自杀倾向……大约从那时起,邦妮就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活泼,即便好起来后,也一天天成熟,一天天沉默起来。”
本森从邦妮十岁起就和她成为好友,他亲眼看着邦妮怎样破碎了一颗心,又怎样努力缀补好一颗心,可那千疮百孔的心灵,却依旧留下了永远的、难堪的疤痕。
“我是个混蛋。”
比尔喃喃道。
“可怜的邦妮,我竟然,竟然那样伤害她!”
比尔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
“不知道邦妮在做什么,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她会不会重新打开封闭的心扉,再次快活地像个孩子一样。”
本森望着窗外的星空,默默为自己的好友祈祷着。
……
金陵城,西南处。
一座灰砖青瓦,门庭略显素旧的三进小院内,淡眉微皱,薄唇紧抿的少女李纨将手微微抬起,轻轻地,也郑重地,一下下抚着自己母亲眼角那因愁苦而日深的皱纹。
李纨垂了眼,不忍再看自己母亲老态毕现的那张脸。
母亲也才三十许将及四十的年纪,若是穷苦人家的妇人,自然已是半老,可自家虽不比那煊赫豪门,却也是清流中第一等的书香门第,母亲却……
老成这般模样。
“你爹爹他何时会将这等小事看在眼中?便是知晓了,也会拿一些‘妇德端懿’的论词打发我们娘们儿。你祖母如今更是任事都不记得的,每日除了吃睡,时而竟连你我都认不出的,与她说也无用。”
“母亲休去说与她听!”
李纨听了母亲的话,急急阻止她再讲下去。
“唉……”
李母长长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根看不见的细细金丝,箍住了李纨的心,紧一下,又松一下。
良久,李纨冲母亲笑了一笑,原本平淡的五官,登时铺上了一层润泽的光芒。
“女儿容得下,不过一良妾罢了。最要紧……太太是中意我的。为着这个,母亲还有什么愁的?总不用再整日对着那老虔婆……”
“纨儿!”
妇人厉声喝止了女儿。
两人深深对视了一眼,李纨终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呜咽着:“姆妈,我可怜的姆妈啊。女儿日后离了家,独留你终日对着那老虔……老祖母,要怎样熬呢?”
少女李纨的心,破败如一团草絮。
“有我儿的这场眼泪,我还有什么不能熬的?这些年,不是也都熬过来了?听姆妈的话,这后宅里啊,男人其他的女人们,有什么重要?最要紧,是男人唯一的那个娘!姆妈就是没看透,硬是嚼着这块黄连,嚼了半生,半生啊!我儿可万不能,万万不能再浸在这般苦楚里了。”
李纨母亲托起女儿的脸,给她细细擦着泪。
她想起了那晚的荷花宴,先是怒火攻心,后又愁苦万状,但最终都压了、咽了下去。
“母亲为何能应了那事?也只为这一个因由了。好歹,贾家后宅里,他们老太太和太太是真心实意看重你,欢喜你。母亲浸在苦水里半生,这点子事体还是能看得明白的。若不是这个因由,你当我会应下来?只是,终究是委屈我儿了。亲事还未成,竟就要我儿先容下那等贱人!”
李纨母亲说着说着,忽然手握成拳,一下下重重捶着身下的床榻,目眦尽裂。
她苍老的容颜扭曲成麻,状似疯魔。
“无妨的、无妨的,母亲!”
李纨忙抱了母亲的手,吓得止了呜咽,慢慢抚其手背,连声安慰着。
祖母自去岁起得了痴症,半生被她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母亲,原本好不容易能喘口人气了,却不知为何,竟也像被一起抽了魂儿,时而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纨小心翼翼打量着母亲的神情,真怕她就这样疯了。
“母亲何须动怒?女儿心中明白呢。不过是一时勾了……他的欢喜。女儿是何人,她又是何人?一抬小轿都是高抬了她!母亲可万万莫再为此焦躁。儿只盼母亲能舒心安泰,送走那老……祖母,母亲便也能归京,和爹爹一家团聚。女儿届时也在京中,咱们还有甚苦的?今后时日,多的是蜜一般的香甜呢!”
李纨摩挲着母亲的手,认真宽慰着她。
女儿的话语,熨帖了母亲脸上心头的一道道愁苦,温暖滚烫的舒服劲道令这些愁苦渐渐平复了几分。
李纨母亲慢慢地从发狂的状态回转过来,又反握了女儿的嫩手问道:“唉哟,什么时辰了?看天光,应到鸡鸣了吧?”
随着李纨母亲的问话,李家不大的宅院东侧,果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雄鸡打鸣声。
“都怪母亲不好,这样的好日子,竟被魇住了,倒叫我儿睡到半程起身,来陪我这老婆子熬着。瞧瞧,这眼睛可不熬得抠搂着了,这可怎生是好?一会儿贾府王夫人要亲来相看,虽说只是走个过场,可终究不得体面啊……”
李纨母亲边说边急得从床上起身,一叠声儿地喊身边的婆子给李纨想法子,要将肿眼消去。
在李家母女哭哭笑笑、忙忙乱乱时,贾府的主子们则井井有条、稳稳当当地起了床,吃了饭,一家子聚在了贾母的堂屋中。
当然,做为贾母身边目前最“得脸”的新晋三等小丫鬟,鸳鸯和鹦哥这两个小姑娘,自然是一大早就规规矩矩垂了手,赖嬷嬷和贾母走哪儿,她们就伺候到哪儿。
鸳鸯此时便站在堂屋外面的廊下,和鹦哥一起“听差”。
像她俩这样的小毛丫鬟,还没从赖嬷嬷这所“奴才学校”正式毕业,按理是不能跟在主子跟前听差的。
不过,贾母中意同她俩日常说笑,所以,二人也就直接从“入学”进入了“实习”阶段,边干边学,和赖嬷嬷、赖大娘等婆子妈妈们学习行为礼仪,眉眼高低,也和可人等大丫鬟们学着端茶递水、针黹洒扫。
“这早晚儿出发,到了李府正是吉时呢。你们娘们儿这就去吧,路上倒要交待他们抬轿的、跟车的,莫要猫一下狗一下的,都好生稳些子。”
贾母呷了一口茶缓缓说着话,看着一旁站着的王夫人及东府的珏大奶奶,满意地点了点头。
晨光中,堂屋亮堂堂一片,王夫人身上的正红烟霞夏纱褙子密密织就着凤穿牡丹五彩团纹,如云似雾的纱衣层层叠叠,在朝阳中闪着熠熠霞光。
衣裳的领口袖口处,另有银红缀珠云锦包边,同色云锦长褂则在夏纱下若隐若现。
更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粉彩金刚石领扣别在王夫人领下,流光偶一闪过,直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你素日不爱这般鲜艳颜色,今日却肯这样打扮,可知那娶媳妇的心有多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