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悄悄抬头,仔细打量前头那俩人,只见二人瞧着似是邬家军的装扮,却鼻青脸肿,走路姿势也是相互搀扶着歪歪斜斜。
这二人也没留心身后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哼哼着继续边骂边说。
“呸!那关得好好的牢门,锁都没坏,贾家那俩细皮嫩肉的小公子难不成长了翅膀飞了?定是哪个天杀的内贼给偷摸放了去。咱们都如实说了,却还被打成这般模样,又丢了差使,真他娘霉气!”
其中一个兵卒愤愤朝地上啐了一口,气得连连摇头。
“兀那鸟差使,不要也罢。咱们牢头儿还被生生打死了呢……唉,要我说,咱们兄弟俩还能喘上口气儿,已算走运。”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兵咧了咧红肿的嘴角儿,嘶声安慰着。
“嘿,这等大活人凭白消失的稀罕事儿咱们都能撞见,还真是走运!上头那些龟孙,还叫咱们再把丢了的人寻回来,这哪里寻去?要我说,他们准是早便登了那宝和号,不知飘到了那片大洋,咱们怎么寻去?”
后头跟着的晴雯虽听得模模糊糊,但也大约摸听懂了:贾家的两个公子,难不成是说宝玉和蓉哥儿?他们竟被捉了,然后又逃了?还登船走了?
晴雯努力消化着听来的信息,一不留神就跟得更紧了些,叫前头那俩兵卒觉察到了。
二人回头见是个埋头乱撞的小乞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年轻的那个抬手就揪住了晴雯肩膀上的衣领子,吼道:“娘的,你个臭要饭的也敢来冲撞大爷,都当大爷是好欺负的?”
晴雯被骤然捉住,吓得瑟瑟发抖,将头死命埋在胸前,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旁的老兵见她吓得体如筛糠,不由就心软道:“你对着一个苦命孩子撒什么气?”
“滚!”
年轻兵卒浑身都疼,也无力和晴雯计较,便听了劝,手下一搡,将晴雯推倒在地。
晴雯不敢再追上去,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心中思虑那俩兵卒的话估摸着是对的,宝玉等人既逃了出去,那么定会按原计划尽早登船启航才是,于是赶忙起身又往码头寻去。
她记性好,清楚记得宝玉和黛玉等人闲时都说过,她们要坐的那大船足有“三千料”,长三十余丈,宽十余丈,数层楼高,还有名号,正是那兵卒话里提及的“宝和”号,想来这等巨船在码头肯定人尽皆知。
晴雯一路摸索着走到了码头,已是黄昏时分,仅有零零散散几艘小商船在装卸货物。此乃战时,海上不太平,许多海商也都停了贸易,在此静待。
晴雯四处逡巡,瞅准了一个面善的妇人,故意粗嘎着声音,上前和她搭上了话。
那妇人乃附近村子里的渔妇,家中因战乱不得出海打渔,遂来码头接些船上的浆洗杂活糊口,见晴雯一副乞儿模样,摇头道:“你且去旁处寻吃食,我今儿还没等到活计,没得吃。”
“婶子,可怜可怜我吧,几日水米未打牙了。我也不白吃你的,你若寻到活计,我帮你做可好?”
晴雯只做可怜状,和那妇人言语交谈着。
妇人摆手只叫她快走,连说用不着她。
晴雯便转了话头儿道:“婶子,前些日子,我在这里还瞧见一艘好气派的大船,有好几个和婶子一般的妇人都在那船上寻到了活计,那船上的掌柜好不阔气,赏了吃食不说,还赏了铜钱哩。婶子何不也找那般大船去寻活计?”
那妇人笑道:“那样的大船有些日子没见了,倒不曾听过赏钱,只是吃食倒足。唉,可惜啊,自从前儿宝和号接了一伙反贼上船走了,这码头就再不叫大船停靠了。天杀的反贼,这是要饿死咱们穷苦人家啊!”
“宝和号?可是好几层楼高,主家姓冷的那艘船?接了人走了?都接了什么人?何时走的?”
晴雯一听宝和二字,顿时激动地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臂,连声追问。
那妇人吓了一跳,甩着手臂尖声斥道:”作死了,快撒手!小要饭的,若不是瞧着你还是个半大小子,老娘就……”
妇人作势要打晴雯,晴雯松开手缩了脖子,但口中仍旧央求着追问不休。
“你一直问宝和号做什么?那可是贼船,接的都是反贼,朝廷下令捉拿过的。听说那些反贼有男有女,都扮作大家公子与小姐,啧啧,暗地里却勾结了乱党和洋人。我呸,真真是些没廉耻的忘八端!”
妇人仍恨宝和号害她没了活计,愤愤骂个不休。
晴雯呆立一旁,喃喃自语:“公子小姐,有男有女,那我们宝玉,我们宝玉真也坐船走了?”
“什么宝玉,是宝和!这乞儿,莫不是个傻的吧?”
妇人笑话晴雯呆气,晴雯忙转身就往破庙方向跑去,宝玉已经坐船离开的这个消息让晴雯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时也难以分辨自己是喜是忧,只想着要赶紧说给袭人和麝月知道。
等她一气儿跑回庙内,将经过原委一一道来,麝月和袭人也都傻了,不知该做何反应才是。
宝玉走了?丢下她们走了?
三人都心乱如麻,又有巧姐儿在旁喊饿,于是忙着出去买了些吃食,暂时撂下了这个叫她们无所适从的消息。
此时夜深人静,巧姐儿也睡下了,三人却不得不再面对眼前的一切。
袭人见晴雯被问得暴躁起来,忙拉了拉麝月,探身冲晴雯道:“麝月不是不信你,只是……只是宝玉从未离过咱们,这么呼喇巴地抛下咱们远走高飞……”
说到这里,袭人到底没忍住,咬着唇,双目又噙满了泪。
晴雯也低了头,一声不吭。
麝月轻叹道:“往日里,宝玉总说咱们生死都要在一处,咱们也就信了这般日子真能长长久久。哪想到今日会一别千里,相见无期。”
“别自顾自唱甚缠绵戏文了!还什么一别千里,什么相见无期?咱们不过是丫头,哪里有脸像那戏文里唱的小姐般生出那般痴缠的妄想。那些粉脸儿的王孙公子们,愁相思也罢,伤别离也好,也都是对着娇滴滴的小姐们的,再不会对着个丫头留连不舍。”
晴雯哂笑着,拿胳膊肘怼了怼麝月,麝月也无奈一笑。
袭人低了头,良久又道:“宝玉定是不得已的。那夜的情形咱们都瞧见了,他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咱们。”
“嘁,谁又怨怪过宝玉半分不曾?他便走他的,亦是他当主子的本分。倒是姐姐口中如此为他分辨,难道是心里起了怨他的念头,自己在给自己找话说?”
晴雯拧了眉,探身盯着袭人问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