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
见宝玉问,似是黛玉的那位仙子笑答道。
宝玉愣在那里,忽觉腔子里万箭穿心一般痛楚难耐。
仙子见他面露哀恸,面上笑容也瞬息消失,眼中又慢慢盈满了泪水。
“我已还了你泪,为何如今却仍会因你而悲?”
宝玉见仙子问话,他却并不懂此中真义,于是哭着摇了摇头。
“原想着既还了泪,你我恩情便自了结。却不想此果反生它因,此情更生别恩。”
宝玉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那“了结”二字分外刺耳。
他伸手想去握住仙子的衣袖,却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里。
仙子眨着一双泪眼看了看宝玉,倒是伸手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双手道:“神瑛侍者,君身仍在红尘,吾却已归太虚幻境。如今吾泪已尽,却不知该拿什么再去还君恩情。”
宝玉越发听不懂了,心中不安起来,却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更不敢去问询眼前这人,唯恐此梦会醒。
仙子眼中含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于是长叹一声道:“痴人,这要我如何是好?”
宝玉紧紧握住她的手,热泪滚滚而下,拼命摇着头,想再叫一声“林妹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既还了泪仍不够,也只好再还了这一命去。”
黛玉笑着轻推了宝玉一下,自己则翩然而去。
宝玉心里一恸,伸手就去抓黛玉飘飞在眼前的衣袂,入手却是冰冷的一面砖墙。
“林妹妹!”
宝玉额头布满冷汗,十指蜷着在砖墙上胡乱抓握着,只见眼前哪里还有黛玉的身影?他不过仍旧坐在狱神庙内,眼前还是那堵斑驳的砖墙。
“林妹妹……”
宝玉顿觉肝肠寸断,他弓着腰身,将头埋进自己屈起的双膝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滴落在地上的枯草之中。
这时门外响起话语声,原是贾琏夫妻买通了狱卒,带了吃食来瞧宝玉。
宝玉听见贾琏叫自己,这才大梦初醒般满脸是泪的转头看去。
王熙凤见宝玉这般境况,不由就蹲身哭道:“宝玉……”
贾琏忙把手中的食盒自木栅栏缝隙中递了进去,忍泪道:“宝兄弟,莫再哭了,快来吃些饭。”
宝玉呆愣愣“唉”了一声,这才觉出腹中饥肠辘辘。
王熙凤见宝玉神情发痴,只当他又犯了痴病,于是哭道:“宝玉,是我啊,你凤姐姐。我和你琏二哥哥看你来了……”
宝玉怔忡地瞧了二人片刻,这才赶忙起身,擦了泪,给贾琏夫妻行了礼,又接过食盒,在二人的劝慰声中一点点吃了起来。
王熙凤将南安王府相助一事说了,又说了王夫人躲过一劫,以及往前宝钗即将入宫之事。
宝玉停了箸,连连摇头道:“不可!怎能让宝姐姐替我们受罪?”
贾琏在旁劝道:“宝玉!宝钗妹妹此番入宫,并非只为救你。现还有太太在里头苦熬着,宝钗妹妹也是一番孝心。你若一味拦着,又置太太于何地?”
宝玉红着脸道:“是弟不孝,无有本事将太太救出。可是,宝姐姐亦有父母兄弟,原不该为了太太舍了自身。这叫姨妈心里又如何受得住?”
贾琏见劝不住,便拿眼睛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叹了口气,问宝玉道:“若如今身在牢狱的是姨妈与宝钗,你又待如何?若令你为奴便可救出她们,你可愿意?”
宝玉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自是愿意。”
王熙凤瞧着他再不言语,宝玉想了一瞬,便垂了头落泪道:“终是我对不住宝姐姐。”
“那便在心中好生存着这份对不住,再加倍珍重自身,好待来日报了这份恩情。”
王熙凤重又把筷子放在了宝玉手中,下巴微微点了点饭菜。
贾琏也催着宝玉快些都吃完,又问宝玉还想吃些什么,他们过几日再来送。
宝玉噙着泪,一口一口吃完了面前的饭食。
……
“林大人,请!”
贾雨村恭敬地抬着手,林如海扶着他的手腕,自诏狱中缓缓走了出来。
诏狱门口处站满了文武百官,众人见林如海出来,皆激动地高喊:“林大人,林大人!”
“林大人,皇上特命京中三品以上官员皆列队迎候大人。”
贾雨村在旁笑道。
林如海点了点头,微笑着和一众官员一一问候。
贾雨村道:“林大人,请与微臣同登皇上亲赐的皂缯朱漆车,皇上现在宫中等候大人。”
林如海点了点头,携着贾雨村的手一同上了马车,众官员便跟在马车后浩浩荡荡往皇宫进发。
“雨村兄,咱们圣上这是明白过来了?”
林如海笑问道。
贾雨村微笑道:“太上皇兵临城下,圣上再不明白,也该吓明白了。只是,微臣还有一问,请问林大人,圣上此时明白,晚是不晚?”
林如海摇头叹息道:“晚不晚的,我说了不算。这话,雨村兄需问太上皇他老人家才是。”
贾雨村捻须点头,细思了片刻,又笑道:“大约是晚了。”
林如海点头不语。
待到了皇宫,新帝起身亲迎林如海,连声道:“太傅蒙冤,朕无一日不挂念悬心。”
林如海欲行跪拜大礼,新帝忙搀扶起他,涕泪齐下道:“朕受奸人蒙蔽,以致错断了太傅一案。朕着实愧对太傅!”
林如海坚持跪地工整叩拜,后目视新帝朗朗道:“臣未能自辨其身,以致君心蒙尘,此乃臣之无能,绝非圣上过错。”
新帝闻言面露欣慰之色,携着林如海的手叫人赐座给他,又叫了御医来给林如海诊脉,一时关怀备至。
“太傅,朕如今悔不当初,幸得太傅高风亮节……朕已将当日参奏污蔑太傅的一众奸臣皆下了诏狱,太傅可亲自审问,一一定罪!”
太医诊脉后回说林大人身体无恙,只是体虚乏力,需好生将养。新帝连道万幸,又叫人给林如海赐了茶。
林如海谢了恩,便细细品茶不语。
新帝瞧了瞧一旁的贾雨村,眼神示意他开口。
贾雨村遂笑道:“林大人乃两朝元老,国之股肱。皇上,如今林大人沉冤得雪,正所谓能者多劳,大人正可替皇上解了燃眉之急。”
新帝笑道:“贾首辅所言极是。”
林如海起身躬身道:“臣粉身碎骨难报圣上皇恩浩荡。”
新帝长舒了一口气,高兴道:“太傅,如今太上皇圣驾已至京津府,朝中能迎驾之人却寥寥。镇国公牛清仍在月港未回,内阁事繁,贾首辅一时也走不开。礼部尚书又病重了。说不得,还需林大人替朕好生迎回太上皇他老人家才是。”
林如海也不虚言,点头道:“臣定不负圣上重托。”
新帝喜不自胜,连道“好,好极”,又给贾雨村使眼色,雨村便点了头,带着林如海出了宫。
“圣上有旨,令林大人务必迎回'太上皇',并将王子滕大军暂时安置在京津府外。”
贾雨村在路上笑对林如海传着新帝口谕。
林如海摇头道:“这般要紧之事,却连与我面谈都不敢。”
贾雨村亦捋须道:“终究,差了些气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