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伏在案上,草草翻过几封书信,又拈起笔来,凝神挥毫。
紫鹃在一旁磨墨,间或递送些纸张,书房内一时只能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林府的管事此时慌张进来,也不及行礼就擦着汗道:“老爷,薛家那边来信,贾家老太太,怕是不好了……”
林如海自案上猛抬起头,手中毛笔掉落在信纸上,顿时洇了一片黑云。
紫鹃顾不得礼数,越过林如海开口急问道:“是谁来报的信?昨儿我才去瞧过的,老太太还醒了一刻,同我说了几句话,怎么今儿又不好了?”
管家答说是薛家太太派了婆子来报信,具体情形却不知道。
林如海见紫鹃急红了脸,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多问无益,咱们这便去瞧瞧老太太。”
紫鹃也不再多说,忙着换了衣裳,随林如海坐车去了薛府。
薛家并无男人在家,所以仍是宝玉迎了出来,将林如海请进了堂屋,宝钗等人则将紫鹃迎进了贾母房内。
宝玉恭恭敬敬给林如海行了子侄礼,却让林如海想起了爱女黛玉,一时愈发心酸起来。
二人各自落座,茗烟端了茶来,林如海默默吃了一口,缓了缓心神,这才开口问道:“老太太究竟如何了?”
宝玉强自撑着,红了眼眶道:“请了几个大夫来瞧,都说只这几日的事了……”
“怎么会?昨日不是还好好儿的?”
林如海诧异问道。
宝玉连连摇头,一时却也哽咽难言,面上神情又是羞惭又是愤恨。
茗烟在一旁抹着眼泪,看宝玉答不上话,遂不愿他为难,便大胆道:“回林大人的话。宝二爷再不好去说这事的。只因老太太是叫珠大嫂子给生生气着了,这才不好的。”
林如海闻言皱起了眉头,转而看向了宝玉道:“你是个守礼的孩子,知道不可妄言尊长过失。可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礼。不管是谁,她气到了老太太,便是先就大不孝了,你但说无妨。”
宝玉提及此事便心绪难平,又伤心贾母病情,于是当即跪在了林如海跟前道:“都是宝玉无能,一时不察,这才铸成大错!”
茗烟儿也跪下哭道:“哪里是二爷的错?咱们哪儿能想到素日里菩萨样的大奶奶会发失心疯?”
宝玉和茗烟二人遂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昨日晚间发生的一切说了个清楚。
昨日傍晚十分,紫鹃瞧了老太太刚自薛府离开,薛家门前便又来了一辆马车。
“大奶奶带着兰哥儿,还有几个奴才婆子,一行人捆着宝二爷屋里的晴雯姑娘,气势汹汹地上了门。非要宝二爷当场打死了晴雯姑娘不可。”
茗烟儿说到此处,便解释道,晴雯脾气一向最是嫉恶如仇,她听说了李纨那日捂着钱就是不借给刘姥姥,半分也不顾念巧姐儿安危,一时气得拔脚就寻到了荣国府后街,啐了李纨一脸不说,还将前来讲理的贾兰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纨哪里能饶过晴雯,于是就叫人捆了她来见宝玉。
宝玉不知晴雯如此莽撞,连连赔礼。
李纨却冷笑道:“若没有宝兄弟的指使,她一个丫头也敢踩着我们兰哥儿的脸骂到我们屋里去?”
宝玉又气又急,解释了半日,李纨却半句也听不进去,只说宝玉若果真无心,就该立刻打死了晴雯以证清白。
“大嫂嫂往日最是疼惜咱们,晴雯与大嫂嫂一向嬉笑惯了,这才不妨头失了礼。她纵有错,可罪不致死,还请大嫂嫂顾着往日情份,便饶了她吧。”
宝玉不解为何李纨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只当她真被晴雯骂恼了,这才说出如此气话来,于是仍旧一味解释求告。
贾兰却在一旁清咳了一句,站起身向宝玉行礼道:“宝叔,侄儿斗胆说句不恭敬的话,宝叔只让母亲顾念昔日情份,怎不想想那晴雯何时又顾念过和母亲的情份?更何况,母亲为主,晴雯为仆,以下犯上者,何需姑息?宝叔若真是读书读明白的,便就不该为那等贱奴求情。侄儿若是宝叔,早便先捆了那婢子打死了事,哪里还会等到受辱亲长前来讨还公道?”
宝玉让贾兰一个小辈抢白得满脸涨红,指着他待要训斥,却又不想多费口舌,于是甩袖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晴雯被捆着倒在地上,却被贾兰一句一个贱奴骂得火起,遂坐起身冲贾兰冷笑道:“兰哥儿如今出息了,倒会拿那书上的道理来教训自己亲叔叔了!不想想去,你们母子也配?二爷,他们这般狼心狗肺的狠心人,自然心中只认尊卑,不顾情义,二爷还同他们讲什么?”
贾兰见晴雯一张利嘴还不饶人,气得对身后婆子一挥手道:“还不给我掌嘴!”
那些婆子就要听令去打晴雯,宝玉气得忙去护住晴雯,也不再求情,便自己动手给晴雯松了绑。
这时宝钗等人皆闻讯赶来,与李纨理论的理论,宽慰的宽慰。
宝钗欲要息事宁人,遂劝李纨勿要同晴雯一般见识,迎春则哭着拉住李纨衣袖道:“珠大嫂子,如今家里成了这般模样,老太太还在里头躺着,咱们原该更和睦才是,如何又闹得这样了?”
李纨也哭道:“哪里是我要闹?你们也瞧见了,晴雯那个丫头如此无法无天,宝玉却还一力护着,怎不叫我寒心?往日我疼你们的心,竟都叫狗吃了!”
宝钗给她拭泪劝道:“大嫂子如何不知宝玉的脾气?他和老太太一般,都最是怜惜这些丫头们,便是太太要责罚哪个,也再没有喊打喊杀的。我叫晴雯给嫂子磕头赔罪,嫂子快别伤心气恼了,看再伤着自己身子。”
晴雯听见此话,便拧着头,就是不去赔礼道歉。
李纨气得站起身道:“她这一盆污水泼我们母子身上算什么?宝丫头,那日便是你们家也凑不足银子赎人,如何只骂我一个?今日她既不认错,宝玉又护得紧,那我倒要去见见老太太,定要分说个清楚才是!”
宝钗连道“使不得”,说贾母此时吃了药,精神刚好了些,薛姨妈和赖嬷嬷正在里间陪着她说话,哪里能听这些烦心事?
可是李纨却执意要见贾母,只说不能任由晴雯污了自己名声。
众人拦不住,薛府又宅院不深,吵闹声便惊到了里头的贾母,薛姨妈也出来连声劝慰李纨。可李纨便如疯了一般,执拗着要么就地打死晴雯,要么就让贾母说句话还她清白。
双方争执间,性子英豪阔朗的湘云再也忍耐不住,一时指着李纨道:“珠大嫂子,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今日咱们百般宽容,给你留足了脸面,你却一味不依不饶,难道定要大家撕破了脸,都啐了你们母子,你们方能自识谬错?”
李纨见湘云也如此说,顿时气的险些晕了过去,扶着贾兰哭道:“好啊!我在你们贾家熬了半辈子,就熬得了这般下场?下人奴婢随意污我也就罢了,就连一个外路的亲戚也信了这些谣言,我倒要问问史大小姐,我有什么谬错,竟受你们如此恶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