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丫怀抱锦鲤跟在宝丫身边,跑得直喘粗气。
后面打哨站的一个小子赶了上来,看她着实吃力,就想伸手拉她一把。
但是胖丫此时正抱着一条锦鲤,那鱼还时不时打个挺儿,她双臂便需箍紧不能伸展摆动,这就跑得左右歪扭艰难极了。
如今突然又被那小子猛得一拽手臂,她重心顿失,一个趔趄,胖身子歪歪着就向一旁的宝丫倒了过去。
宝丫也在跑动中,小身子哪里躲得开这枚肉秤砣?
俩人刹时便往一旁水池中跌去。
好巧不巧,宝丫偏偏入水时势头又猛,一下磕在了水中的湖石上,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众小儿吓得哇哇乱叫,等大人们赶来,胖丫已经扑腾着自己扒了石板桥牙子爬将上来。
唯有宝丫,一开始还忍痛在水中挣扎,可到底是个孩子,六七岁的年纪再聪慧又能多聪慧?等额头的血流了满脸,惊吓慌乱再加上没了力气,却是慢慢地沉了水底。
小宝丫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宝雁“呀”了一声,好像整个人从镜子里拔了出来,呆呆望向道士。
“接着看。”
道士指了指镜子,宝雁仍旧呆呆着又望向镜中。
只见镜中有赶来的大人们下水捞了宝丫起来,却是眼看着她就没了生机。
孩子们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尤其是胖丫,咬着胖手蹲在石板桥上,头发糊了一胖脸也不知道捋一捋,只呆呆看着大人们给宝丫控水,擦裹头上的伤口。
金彩夫妻俩得信儿赶来后,大哭着抱起宝丫就跑去前街回春堂求老方大夫救治,老方大夫重新清洗包扎了伤口,号了脉,却是直摇头,并不敢直言,只说不用吃药,劝他们回家好生养着。
金彩家的不信,仍是买了几包药材,另又搜箱倒柜凑出几两碎银并一吊钱来,急惶惶去换了些参须沫子,煎了一口口哺给宝丫。
胖丫的娘,正是那位和人打架的老妇人良婶子。
她未到石板桥前便听人说胖丫把宝丫撞水里溺死了,真是吓得魂儿都飞出了天灵盖。
待急慌慌赶来,又瞅见胖丫被吓掉了魂儿,怎么叫都没反应,只呆呆盯着一处看,眼珠子都直了,良婶子白着脸,哭也不敢哭,再怎样,宝丫是躺着的,自家这个却是全须全尾的。
待把胖丫连拖带拽弄回了家,不管怎么换衣裳洗头脸,甚至打骂喝问,胖丫都仍旧木头一样,直着眼珠子发呆。
“天爷!可要了我的命去。”
良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胖丫奶奶也哭得老泪纵横。
只到底是积古的老人家,能经得起事儿,她抹了泪,便叫上胖丫哥哥拿了家里的一些碎银子,带着胖丫母女给宝丫家送了来,一家人又哭着跪在宝丫床前请罪。
“宝丫你可醒醒吧,胖丫给你赔罪来了!”
胖丫奶奶边哭边喊,只盼着宝丫好起来,胖丫也好跟着找到魂儿。
金彩家的肝肠都碎了,只捂着脸呜呜地哭。
金彩接了胖丫家的银子,到底还是说了句“胖丫也不是有心”。
胖丫一家听了这话,更是羞愧伤心,哭声越发震天响了。
金彩在一旁看着榻上了无生气的女儿,想起宝丫往日机灵模样,那一声声脆甜的“阿爹”,也着实落了一回泪。
可泪干后他却暗自思忖,宝丫已是不中用了,但这活着的人总归还要活下去呀。
于是也不再管这满屋痛哭的人,金彩强自打叠起精神,竟往西街饭铺置了一桌酒,说要谢谢白日救助宝丫的几个仆人并白管事。
大家伙儿虽诧异,但也都怜惜金彩失女,遂都应邀而来。
席间酒酣时,金彩向白管事哭诉宝丫已死,也算得了大教训,又说自己思虑着此事要叫赖嬷嬷知道,必定连累大家都受挂落,只望在席的都能可怜他失了女儿,替他暂且隐瞒此事。
席间诸人听了,不免也替金彩难过,纷纷拍胸脯表示此事绝不叫赖嬷嬷知道。
金彩放下一半心,只拿眼看白管事。
白管事闲闲捏着一只酒杯在指尖打转,低头抬眼觑向金彩,良久笑道:“那是自然,此事必不叫赖嬷嬷知晓。”
众人皆赞白管事心善仁义。
金彩得了白管事这句话便放下心来,小心侍奉着酒席,见缝儿插针又打听起京中府里老太太归家的事儿来。
“约摸是在后日一早儿,最迟也是下晌儿,老太太船就到了。”
白管事交待金彩,老太太到之前,务必要把宝丫后事办完。
“不是咱们没心。那没成人的丫头子,老子娘能给好好装裹着,捡块地埋了,便是厚道人家了。再不好大事铺张做甚丧事的。一为小儿魂不全,经不起,反送不走;二来父母替她破费伤心,反损了她孝道,恐叫阎王爷责怪她。”
白管事如是说着,又稍稍露了那么两句,只说老太太此行是来给珠大爷定亲的,是京都府里一等一重要的大喜事,万不可叫宝丫的事儿触了霉头云云。
金彩知道轻重,连连应承,又奉承着白管事灌起酒来。
翌日,宝丫将几两银子换的参须沫子都喝尽了,却仍旧是出气多进气少,到了傍晚,眼看着小胸脯连个起伏都难见了。
金彩便要将宝丫送去棺材街找阴人婆子装裹了,可他媳妇就是摸着宝丫还有口热乎气,死不丢手。
这才有了宝雁刚穿来时的那一幕。
“丫头,该看反面了。”
见宝雁拿着镜子怔怔不语,道士出言提醒她。
宝雁回了神,发现自己竟然已将小宝丫短短的一生都“过目”了,更奇异的是,这过目,居然就“不忘”了。
凡宝丫知道的,经历的,她也都知道了,经历了。连带言语、情感,甚至一思、一念,仿佛都融合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样?这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我怎么真得变成那个小姑娘了?”
宝雁紧张问道。
“你早就是那个小姑娘了。”
道士笑眯眯地回答。
“什么意思?还有,小宝丫她……”
宝雁心一揪。
“此处死,他处生。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道士漫言答道。
宝雁不解,还要再问,却被道士催着看镜子反面要紧。
“这,是籁籁!”
宝雁看一眼镜子反面立刻就认出来,那是祖母正抱着大哭的自己。
宝雁祖母出身天朝金陵富商家庭,少年时为躲战乱便随夫下了南洋。
可怜丈夫匆匆一病死去,宝雁祖母又揣着遗腹子,随丈夫家族辗转至美帝,在华人经营的中餐馆里凭一双手养大了宝雁的父亲,还供他读了大学,立足社会。
好容易等儿子娶妻生女,却不想儿媳又一病而亡。儿子再婚的继媳虽也良善,但婚后一年便忙着养育新儿,一次疏忽中叫小小宝雁从楼梯跌下,磕破了头。
祖母赶来医院心疼得直哭,抱着小宝雁再不撒手。
父亲无法,只得同意她把宝雁接去一直带在身边,两祖孙就此相依为命十数年。
祖母英文并不流利,但和宝雁在家用金陵方言交流却也无碍。
她爱叫孙女儿小潘西,那是金陵话里小美女的意思。
祖母会说女娃儿笑起来最是潘西,神佛见了也欢喜。
祖母常说,不管遇见多难过的坎儿,一声笑,就搭一道桥,笑着踏过桥,那还是一马平川坦荡荡的道。
祖母还会说,相依为命、相依为命,这世上万千的人,能找一个来相依,那就是了不得的缘法了,再能为命,啧啧,那定要点注香拜谢四方神佛。
不过祖母最经常和宝雁念叨的,还是人忘了祖便如树没了根,会心死神灭,所以要记得自己是天朝人,自己的家在金陵。
所以宝雁从来就不是典型香蕉人,她会讲中文,会用中文思考,认真来讲,金陵话才是她的母语。
看着镜中祖母的音容笑貌,又看到自己中学即将毕业,欢欢喜喜和祖母坐车去参加毕业舞会时,宝雁握着镜柄的双手骨节开始发白,泛着泪花的眼角一片通红。
不曾与亲人死别,便不会懂得何为刻骨噬心的痛苦。
宝雁吧嗒一声将靶镜扣在石桌上,定定望着那道士哑着嗓子问:“这儿到底是哪里?我的籁籁在哪儿?我还能再见她吗?”
“哼!磕死我也!这女娃儿好凶,空空你莫再理她!”
原本悲痛欲绝的宝雁吓得打了个嗝儿,眼泪都被吓回去了——桌上那镜子,那镜子它居然开口说了人话!
“哎哟,做甚摔我的三生珍照?”
那道士收回靶镜摩挲着,像安抚孩子一样呼呼吹气。
“呼,乖照子,宝照子,不疼不疼好照子。”
宝雁哭笑不得,飙起金陵白话:“阿再韶叨,信不得我再跳一回水,穿回去算结局!”
“呜哟哟,凶得咧……你看我照子都被你吓得发抖咧。”
道士手中那奇葩镜子闻言,果真应声抖了三抖。
宝雁无语。
“话说,丫头你可知这是何处?”
道士见宝雁不再搭理他,反而背放着手,肃穆起身一跛一跛绕过圆桌来到宝雁面前。
“话说,丫头你又知我是何人?”
道士双手撩起腮边乱发,俯身将脸伸到宝雁脸前,几乎与她鼻尖对着鼻尖。
宝雁怒目,一字一句说:“不知道。没兴趣。”
“吓!”
道士撇嘴,然后直起身后退几步站定。
并不见他如何腾挪变化,宝雁却只觉眼前人霎那间便忽实忽虚,如烟如雾。
只见那道士一双眉凝成峰峦叠嶂,一双目化为流风回雪,眨眼间便身婉转如游龙,神淹然如飞凤。
宝雁看呆了去,伸手去触眼前奇景。
道人的面庞、衣衫及至整个身子却又在宝雁指尖忽然如碎玉般迸溅开来。
宝雁惊叫,却见那万千碎玉迸到她眼睫处,又戛然而止,转而翻飞飘舞,绕着自己熠熠发光。
凝神再看,宝雁发现那星星玉碎竟是一个个天朝文字,从甲骨到大篆,又到仿宋,各形各体,光华生晕,美不胜收。
“你道这是何世界?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文字世界!“
“你道我是何人?我便是古往今来,所有汉字文采所化之文精文灵!”
那字符攢花翻飞中组成上述两行文字,道士又在清越云板敲击下金声玉振颂念出来。
宝雁惊奇发问:“这是哪个文字世界?”
“痴!文字世界何来哪个?我且问你,你的世界又是哪个?”
宝雁大声答:“我的世界自然是地球世界,是天朝金陵,是美帝亚城!”
“痴痴!不知何处来,难向去处安。三生珍照你已看过,竟还懵懂至此!”
“什么痴?什么痴痴!你才是白痴,话都讲不清楚,还只管骂人!”
宝雁愤愤反驳,就见那些华彩文字凝滞片刻后黯淡灰白,一阵抽搐。
有叹息声在耳边响起,却是那道人又神出鬼没立在宝雁身旁。
“我忘了,你这丫头虽然会说中国话,却只读得懂英文书,原是个半文盲来着!痴,非骂人,更非白痴之意。待日后遇见那两个玉儿,你便自然明白'痴'字的深意了。”
道士笑着又坐回那石凳上。
“两个玉儿?等等……风月宝鉴?啊!是《红楼梦》!对的,对的,这是红楼世界!那你?有风月宝鉴……你是渺渺真人!哎?那我是谁……宝丫,难道——宝、钗?还真被本森那家伙说中了。咦?不对啊,宝钗姓薛,是富家小姐,我却姓金,家贫。书里哪有姓金的姑娘啊……”
这次换宝雁绕着石桌打转儿了,边打转儿还边手舞足蹈喃喃自语,简直比那道士还疯。
“你才是渺渺茫茫呢!道爷我是空空,空空!亏你通读了全书,果然读译本没有读原著实在,这学问忒是虚浮!还自诩博士呢,我看是个茶博士吧!”
道士哼哼讥笑宝雁。
宝雁这会儿激动极了,再不理什么渺渺空空,反正眼前这人没否认这是《红楼梦》的世界对吧?
“天哪,是《红楼梦》啊。这文字世界,怎么能这样真实?是平行空间吗?我怎么会来这里?”
宝雁抓着道士的袖子一通猛拽,非叫他说个究竟。
“你可知,一旦超凡脱俗之文字自作者笔下一气呵成,便会有文气自行氤氲其中,一文一世界便是如此。何等样文字自能滋生出何等样文气来,何等样文气又能养润出何等样世界来。比如李白诗中文气,尝之便如仙人餐之风饮之露,且这风不是徐来之清风,而是肆虐之罡风,那露也非晶莹之晨露,而是璀璨之玉露。天姥山中,云蒸霞蔚,将进酒兮,酣畅淋漓……那等滋味儿,呜哟哟,我千年也就尽情吃过那一阵子!想当年,大唐啊,我的好时候啊!”
道士如痴如醉,只差流下哈喇子了。
“啥?你吃气?”
半文盲宝雁一脸呆滞。
“你,你!好吧,道爷我确实是吃气长大的。咦?我原本要说什么来着?”
道士一脸抓狂。
“你怎么唐朝时就有了?你不是清代《红楼梦》里的渺渺真人,啊不,空空道人吗?”
宝雁满脸问号。
“化身!化身你可懂?我说了,我就是这汉语文字世界里滋长的一股精气神灵,愈是在好文字里处着我便愈自在,这文字愈是文气激荡我便愈精神,这著作愈是受那世上之人真心热爱,我便愈加法力无边。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被我吃得不剩什么了,也就《红楼梦》拥趸,啊,现今是叫真爱粉儿,最多了。可谓文气依旧氤氲之宝地,遂暂寄此身罢了。”
道士满脸傲娇。
宝雁笑说:“怪不得你要化作宗教人士。你这文灵倒是和世间受烟火供奉的各宗教的神明一个模样了。”
“俗世的神,受烟火供奉,要人膜拜。文世的灵,受文气滋养,要人热爱。”
那道士朗然道,文学亦是一门宗教,可惜世人遵此道者几稀。
“俗世间,有人读《圣经》,有人颂《古兰经》,有人念《心经》,还有人爱《道德经》,更有人修四书五经,连带一心钻研科学之经的人,也都还算俗世中有秉持,有根基之人。可大多俗人终日碌碌,为食奔波,为衣拼搏,什么经都不读不爱,整日只沉沦在那黑黢黢的物欲里。又或自诩只喜放诞不经,实则是人生无着,一颗心只惶恐着,却不知何处可以落脚,一生就此荒芜漂泊去了。”
道士摇头晃脑,语气却是几分沉重。
“是啊,我们日日说着话,却不解话语之真谛,日日读着字,却不知文字之真意。”
宝雁接口轻轻叹着,却引得那道士陡然击节赞叹。
“我就说你这小丫头有我辈根由!果然,果然!你虽不知我国所谓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朽论,却能说出言语文字自有其真谛真意之话,也算开始悟了。”
“我不稀罕什么立功立德,我却觉得立言最好。”
“哈!真要引你为老朽知己啦!为你这话,今日当浮一大白。世人皆说功德无量,却不知言语更在功德上。小到一人的命途精神,大到一国的气运废兴,皆由言起,由言终。”
那道士说到终字却突然哽咽。
“譬如你我此时所在之《红楼梦》,美极,悲极!乃彼时天朝最精华,最澄静之文气浸润笼罩之处,可也是彼时人心国运皆腐朽腌臜不可救药之处啊!”
道士垂头默然。
“我之前着手研究十八世纪东西方文学比较,拿《红楼梦》等东方小说和同时代的西方启蒙文学做比较,比如奥古斯都时期的腐国文学、大革命之前的浪国文学以及实国的狂飙突进运动,虽然那些文学作品,比如《鲁滨逊漂流记》,比如《爱弥儿》,比如《老实人》,哪一部都不能在文学性上和《红楼梦》相提并论,可他们合在一起,那锐意进取、打破樊篱、蒸蒸日上的新时代勃勃而兴的气质,却是《红楼梦》、《金瓶梅》等小说无法比肩的。”
宝雁道,不论《红》、《金》,抑或《官场现形记》等明清小说,都似囿于一地做困兽之斗,或壮或凄或厉,但总归美而悲。不像西方此时的文学,是走出旧世界的新气象新格局,是海上探索,星空展望,人***的壮阔新境界。
所以,东方在那新时代的角逐中,一败涂地。
“这便是真正的立言啊。俗世人说的'功德言'终究窄了气量,堕入功利。丫头你所言才是文之威势,言之真意!这文字世界秉俗世文气所生,又何尝不会鼎盛时自酿一番风云际会,滋生出多少文精文灵,下凡反哺俗世呢?”
道士激动地赞宝雁这痴儿也有不凡见解。
“你下过凡吗?”
宝雁好奇问道。
道士笑答那是自然。
“只是下凡所耗文气太巨,现如今却是下不起了。你不知道,今时今日又逢盛世,可这盛世无饥馑,世风独鄙文。文人骚客比不过蛇精网红,世人不再是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改成了,开谈不说咋赚钱,读尽诗书皆废言。”
道士摊手,直言自己都好几十年没正经吃过什么像样的文气了。
“好文字很多,可叫世人真心热爱,广为颂念的,绝少。文学,早就束之高阁、阳春白雪喽!”
道士很黯然。
“有回我饿得只好去终点、花瓣等网站蹲守,好容易踅摸到一丝半缕文气就恨不能高兴地当年过!”
道士叹一回又说,网文虽腥臭者居多,但也臭得颇光明磊落。
他某年蹲守某协,倒是食了不少清香文气,一时得意欣慰,却不想回来拉稀拉了好几年,元气大伤。
“我约摸是食了假文气!”
道士心有余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