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宝钗沉默,莺儿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姐”,宝钗恍然道:“这个,你也拿去吧!”
莺儿见她抬手从大衣裳下掏出了一直不离身的金项圈,顿时大惊道:“小姐,使不得!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小姐这里若不够,太太屋里还很有些金银首饰的……”
宝钗摘下了项圈,裹进包袱中,抬头含泪笑道:“再贵重,也是死物,哪里能同人比?往日咱们太太和姨妈便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现下明白了,还一味留恋这些个外物作甚?”
莺儿听不懂宝钗话里深意,虽被她推着出了内院,心里到底觉得不安,遂拐去了薛姨妈那里,将东西尽数交给了她。
薛姨妈陪着贾母说了几句话,哄着她又睡下了,自己也觉着心里不好过,如今正在屋里就着香菱的手吃人参养荣丸。
她一见了那金项圈,顿时触动愁肠,泪如雨下地摩挲着那枚金锁再不言语。
莺儿在旁哭道:“太太,我再参不透小姐的心思。原先有那林姐儿在时,小姐倒还整日带着这金锁。如今……怎的小姐倒要当了它呢?太太,您劝劝小姐吧,这个东西是小姐的姻缘所在,哪里能丢得?”
薛姨妈听了“姻缘所在”这几字,顿时愣住了。想到这些年来的兜兜转转,她难免疑惑,难道宝钗命中注定的缘分,果真便是宝玉吗?
“对,不能,不能丢了这东西。”
薛姨妈擦了眼泪,扶着仍旧昏昏沉沉的头脑,叫香菱去翻自己的妆奁,好另凑了首饰去换钱赎人。
谁知香菱拿出妆匣子打开一瞧,顿时大惊失色道:“空的!”
薛姨妈接过一看,只见那黄花梨雕螭龙纹五和妆匣子层层打开后,里头竟都空空如也。
“我积年攒下的那些东西呢?那只西洋五色宝石戒子?那支前朝的累丝金凤簪?都去哪儿了?”
薛姨妈抱着妆匣子面无血色地问着香菱。
香菱哪里答得出来,她愣了片刻,方问薛姨妈道:“太太屋里的同喜姐姐呢?这些东西一向都是她收着的。太太方才难受得紧,怎也不见她来伺候?”
薛姨妈这才叫道:“同喜?同喜!”
宝钗听见动静进了屋子,薛姨妈忙抱住她连道自己首饰都不见了,同喜也不见了。
宝钗心中暗惊,但见薛姨妈面色不对,便先安慰她道:“妈别慌,是我叫同喜收拾行装时,见这匣子蠢笨,便撇下它,另将首饰都先收起来了。”
薛姨妈捂着心口直念佛,扶着宝钗躺回了床上,又劝她不要把金锁丢了,若银钱一时不凑手,只管当了她的旧首饰去。
宝钗笑着答了,取了那包自己的首饰让莺儿先送给王狗儿,薛姨妈则留下了金锁,说要替她好生保管着。
香菱聪明,知道宝钗不过是哄着薛姨妈,待二人出来后,便和宝钗一起寻起同喜来。
谁知找了一圈儿,府里人都说同喜一大早便出府了,说是太太叫她出去采买东西。
“竟是个监守自盗的贼奴!”
香菱气得怒骂不休,一时又心疼薛姨妈,眼圈儿便红了起来。
“家贼难防。也是我们自己不够严谨,这才叫小人得了手。香菱姐姐莫急,此事还需瞒着妈才是。”
宝钗虽也气恼,但仍旧顾着大局。
此时莺儿已把东西塞给了王狗儿,叫他快些去救了巧姐儿回来。
刘姥姥和王狗儿匆匆辞过,出了薛府便商量着哪家当铺更好些,一路赶了过去。
进了当铺后,王狗儿说了死当二字,当铺朝奉便隔着高高的遮羞板儿将那包首饰一样样摊开来,拉长音调念着:“褪色发旧鸭屎黄耳铛一对儿,素面无花水上漂细金簪子三支,无光无水红石子儿烂手串一串……”
刘姥姥气得问道:“什么无水无光,什么红石子儿?那可是宫里出来的红麝串。”
朝奉面无表情将东西推了出来道:“不当?那劳驾您收回。”
刘姥姥胸脯起伏不定,干瞪着眼儿毫无办法。王狗儿陪笑又将东西推了回去道:“烦请您老继续验看。”
朝奉仍旧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唱诺一般验看着。
“您老还不知道嚒,当铺做的便是这低进高出的买卖,快别生气了。”
王狗儿劝了刘姥姥几句,那头儿朝奉验看完毕,终于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开口道:“八十两。”
“不当了!咱们不当了!”
刘姥姥气得连连摆手,叫王狗儿收回首饰包袱换一家再当。
里头朝奉也不阻拦,只道:“慢走不送。”
王狗儿旧年里穷困时也当过不少回东西,哪里不知道天下老鸹一般黑,便是再换一家,依旧还是这副德行。
“我说这位爷,您行行好。您再细看看,这些个可真是好东西,不说千八百两吧,总也能当得五六百两的。这八十两,着实太少了。”
王狗儿点头哈腰地讨着价钱。
“一百。”
朝奉扒拉着算盘珠子,给加了一些。
王狗儿又央求了一会儿,最终当了一百五十两。
刘姥姥捏着银票心中发酸,出了当铺门便道:“都只道求人最苦,却不知这无人可求时,更是苦上加苦。”
王狗儿默然点头,一时又发愁道:“这也不够啊。”
刘姥姥想了想道:“再去哪里借些去?你不是很有些朋友、兄弟在城里?”
王狗儿苦笑道:“什么朋友兄弟,不过酒肉场子上称兄道弟罢了。”
王狗儿愁得胡乱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忽然一拍脑袋道:“我怎地忘了他们家?”
刘姥姥忙问是谁家,王狗儿喜道:“那府里的珠大奶奶一家啊!抄家获罪她都躲过去了,现贾家一族里,就数她最安稳富足,咱们找她借钱,准保能成。”
“原来是她!我劝你省些筋骨力气吧。那可是个再凉薄不过的,素日里又看钱看得最重。太太在牢里那些日子,她可去瞧过一次?老太太病得这样,她又露过一回面不曾?”
刘姥姥撇嘴鄙夷着李纨,不信她会出钱救巧姐儿。
王狗儿到底不知其中详情,只道刘姥姥许是误听误信了。
“大姐儿可是她隔房的嫡亲侄女儿,咱们又求到脸上了,她哪里还能推拒?”
刘姥姥见女婿一味坚持,便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也跟着他去了宁荣后街,寻到了李纨和贾兰如今暂住的一座两进小院内。
此处乃贾兰亲祖母娄氏的家,自贾兰与李纨带着钱财住进来后,这座灰扑扑的小院儿重新修葺一番,如今瞧着竟也有几分春意盎然了。
刘姥姥二人扣了许久的门,一个婆子这才遮遮掩掩开了条门缝,盘问了许久,见不是贾家的人,这才勉强将他们迎了进去。
王狗儿不好与李纨见面,自在门房处等候。
李纨正在听贾兰背《大学》,见刘姥姥点头哈腰进来给自己作揖,她也不好如何,遂客气地让了进来。
刘姥姥狠夸了贾兰几句,见李纨面色舒展,方抹着眼泪说了巧姐儿被卖一事。
李纨一直蹙眉倾听,面上也瞧不出喜怒来。末了,她拈起帕子沾了沾眼角,叹道:“巧姐儿真真儿是可怜。”
刘姥姥哭道:“可不是?多好的一个小小姐啊,咱们再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进了火坑!”
李纨拿帕子遮着眼似在拭泪,一时也不做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