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怪物消失,黄肃这才开始大口大口喘着气,让自己肺部能正常地、努力地吸进更多的空气,从而尽快挤出胸腔中那股泛着苦意的不知如何称呼的情绪。
不过只允许自己失态不到十秒钟,黄肃便稳住心神,郑重将那串玛瑙珠子又戴在了手腕上。
他掏出怀里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布,小心翼翼在桌上摊开来,这时,被素布包覆着的一张已经泛旧的军事地图映入他的眼帘。
黄肃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祖国,你再等等我。”
黄肃抚摸着手下一寸寸的地图,喃喃自语。
寸土寸心,寸心寸血。
忘不了啊……
热的血,那么多,那么热。
因为是自己的人,自己的血,所以才分外热吗?
黄肃眼中的泪滴落了一大颗,砸在地图上,砸在一个野字上。
“野人山。”
黄肃念出眼前那三个小字,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热泪。
每走一天就死一百多人,每走一公里就死二十多个人。
肆虐的敌机在头顶轰炸,疯狂的敌军在四面夹击……
但这又算得了什么?热血男儿岂会惜身于战?
黄肃攥紧了拳头,眼中一片血红。
可是,可是明明一开始是胜利,明明不该死的啊!
为什么要仓皇撤退?为什么补给再也等不来?为什么民国、腐国、菲缅三方指挥沟通不畅就要撤军?
这是在打仗!这是用人肉垫出来的一条路!
怎能说不要便不要了?
黄肃的眼前出现了滂沱的大雨,无边无际的森林,暗伏的蛇虫鼠蚁,看不见的沼泽瘴气……
那是194年的春夏之交,作为民国远征军的一员,黄肃曾多么骄傲自己杀了多少个敌人,夺了多少个阵地。
但他最终却倒在了一条毒蛇的毒牙下,在仓皇而逃的归途上。
骄傲的黄肃死不瞑目。
他是寒门出身但高分考取黄埔军校的军中翘楚,也是美帝北点军校为数不多的中华留学生之一。
他曾以年级第1名的优异成绩毕业,让那些美帝军佬们都刮目相看。
他是天生的军人,他是民族的脊梁,他是要站着死在敌人面前的人。
可是……
根本就不用敌军来杀,黄肃便自己倒在了那片祖国与缅、印交界的地方——野人山。
一捧捧战友的鲜血溅上眼睫时,黄肃依然能继续端平了手中的枪,机械地射杀。
可是撤退的命令下达后,面对被蚊蚁、蚂蝗、毒虫、蛇鼠咬噬而慢慢溃烂的战友尸体,黄肃却连双手都在发抖。
直到他也这样死去,带着耻辱和不甘死去。
就在他死去的刹那,在战友们混乱的撤军脚步声消失殆尽时,那阵嘶嘶声,是那样惊悚又那样诱惑地在黄肃耳边响起,就像一把抹了蜜糖的砒霜。
“我能让你活,还能让你在意的所有人都活。你要战,就会胜。你的国,不会亡。”
多么诱人啊!
正要死去的黄肃听着那声音,乏力地想着,却一丝也不雀跃。
“你想问代价?不过是帮我杀一些同你毫无干系的人。什么?你问是不是你的同胞国人?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黄肃不知道那声音为何能读心,可他再无疑问,立刻同意。
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资格问更多问题提更多要求呢?
一个军人,还能有什么比保家卫国更重要的事呢?
那个蛇头人形的生物用一根长长的杖子剖开了他的心,放了一粒红色的玛瑙石进去。
跳了,黄肃的心又剧烈地跳了。
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缺了什么。
这种怪异的感觉倏忽而过,黄肃便不再介意了。
缺便缺吧,至少还活着不是?
那个怪人嘶嘶笑了起来。
这时有密集的枪声响起,黄肃意识到,这是敌军从侧前方裹袭而来,刚走没多久的那百十名战友们怕是又要战死不少。
军人黄肃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要去战斗!
怪人嘶了一声,化为流光向枪声响起的方向飞去。
等黄肃赶到后,他吐了。
多么惨烈的战地境况都见识过的黄肃,却在此刻吐得一塌糊涂。
断肢残躯漫天遍地挂在幽绿森林中,鲜血和着泥水把地面染成了腥红色,刺鼻的腥气中,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丛林生物钻出啃噬着那些残尸。
这些还不足以让久经考验的黄肃起剧烈的生理反应。
直到他看见,在一棵树下,那个人形生物的杖子发出血红的光,那光缠绕着一只断臂,正缓缓地,把那只断臂拼在树下的一具人身之上。
那个人,那个拼上了断臂的人,活了。
他睁开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可是,他的双臂不一样长,他的头颅一半是短发,一半是光头,他的身子一半穿着霓轰军服,一半穿着和黄肃一样的军服,他的双腿……
他,是个用残尸碎体拼凑起来的“人”。
“有趣吗?我还可以让他站起来,你要和他打一回仗吗?”
怪物嘶嘶嗤笑着问黄肃。
那具正嗬嗬作响的人身在怪人的指挥下爬了起来,一步步歪歪斜斜朝黄肃走来。
黄肃本能地就想逃,可他却吓得动弹不得,就这么眼睁睁瞧着那人身走到自己面前,瞧着它下颌缺了一角的血洞,瞧着它……
黄肃认出来了,它的左半边脸曾属于他团下的一个连长,一个声音响亮的山东汉子,他叫什么来着?
黄肃的心像是被谁紧紧攥了一下。
如今这半张脸和一个戴着破烂霓轰军帽的右半边脸拼在了一起,血淋淋地,嗬嗬作响地,看着他。黄肃猛得俯下身子,吐了。
吐得他快要把心都呕出来了。
“你在怪我?怪我连你的战友也杀了吗?”
嘶嘶声近了,一刀刀刮着黄肃的耳膜。
“战友?嗬!一起杀人的人,叫做战友。人类还真是有趣呢。”
黄肃吐出最后一口苦水,半弯着腰,无力地看着那个拼凑出来的人。
黄肃哭了,呜呜地哭了。
“你在骂我。你觉得我不懂你们的感情。你觉得你们是正义之战。战友同袍,戮力同心,感天动地?”
嘶嘶声停了一会儿,蛇头怪人看着地上抱膝哭成一团的黄肃,认真思考着什么。
“可是,你的敌人也说他们是正义之战。人类历史上千千万万的战争,每个上战场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人类,真是无聊又无耻的生物。给万事万物都要赋予意义这件事,最无聊也最无耻。”
怪物好像有些不屑又有些怒意。
“活就很难了,还要活得有意义?贪婪、狂妄!”
嘶嘶声冷了下来。
黄肃打了个寒颤抬起眼来,只见怪物挥手之间,那个拼凑而成的人形便分崩离析,它的左半边脸恰巧掉落在黄肃的脚边。
黄肃吓得起身跳了开去。
“不是战友吗?你怕什么?敌人?战友?嘶!死了都一样,都是肉。”
嘶嘶声拍击着黄肃已然麻痹了的神经,黄肃悚然道:“你答应我的,我们会打胜霓轰国,我们的国不会亡!你为何还要连我军一起杀害?”
“嘶!冥顽不灵。我是答应你了。可是如果我刚才提前告诉你,这些人必须死,他们死了你们才能赢,你的国才不会亡,你要不要他们死?”
黄肃愣住了。
他扭脸儿避过了地上那半张战友的脸。
“你也要他们死!人类就是这样。所谓的取舍和智慧,不过是自私和残忍的代名词。”
黄肃木着脸,无言以对。
他想哭,没有泪,他想骂,没有力,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生不如死。
怪物讥笑地看着他,末了,在他手上塞了一把平淡无奇的匕首,一串血光潋滟的玛瑙。
“我没力气了,通道要关了。走吧。”
怪物说。
这是黄肃在那个血色世界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