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堂上,皇上亲令秋闱加开恩科,以补去岁失考。唉,若我珠儿在,说不得就蟾宫折桂了……”
荣国府内院,贾政握着赵姨娘的小手,正絮絮说着话。
“老爷,珠大爷能得老爷这样日念夜念,想来也是他的福气。只是老爷若再伤心,恐就会折了珠大爷的阴福了,倒绊住了他再世为人的路……”
“胡言乱语!。
贾政忽地抬起身,摔了赵姨娘的手,扭过脸不去看她。
“老爷……奴见识少,哪句说的不对,还请老爷念在奴年轻不知事,慢慢教给奴知道。”
赵姨娘也不恼,更不怕,反倾过身子,跪在炕上,从后头趴伏在贾政背上,环着他的脖颈,慢慢摇着。
贾政叫她摇得缓缓散了郁气,拍了拍她的胳膊道:“不知者不罪。倒是老爷我骂错你了。”
赵姨娘便拿手指堵住贾政的口唇,娇声道:“天错地错,老爷再不会错!只要老爷能笑一笑,别说骂一句,就是要了奴的小命,那也是奴的福分!”
贾政闻言,回身一把搂住了她,香了一下她,意乱神迷道:“哪里舍得要你的命!倒要把我的命给了你吧……”
一时事毕,赵姨娘靠在贾政胸前喃喃道:“只盼着,奴肚子里的是个小公子!日后,他若能得了老爷万分之一的才学气度,也好孝顺老爷、太太和老太太了。”
“如此最好。不过得个女儿也无妨。”
贾政打着哈欠随口答着。
赵姨娘嘤咛一声反驳道:“哪里就无妨了?女儿家再孝顺,也不能给老爷考个功名,为家里当官做宰。再者,人不都说打虎亲兄弟嚒?太太屋里的宝二爷日后再能干,也得要个兄弟帮衬着不是?”
贾政困倦极了,听了这话,便笑说:“宝玉自有珠儿这个大哥照拂……”
说到这里,他猛然惊悔,赶忙掐住话头。
赵姨娘愣了片刻,抬身去看贾政,却见他已闭目睡了过去。
“想是老爷困糊涂了……”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便也抱着贾政安然睡去。
半晌,贾政见赵姨娘睡熟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
次日下晌,贾母慌着叫可人给她取眼镜来,也不叫旁人帮忙,自举着眼镜上上下下点着下巴,认真读着桌上的那封信。
“老太太,敏姐儿信上都说了什么?您倒是给老奴说说呢!”
“哈!你倒比我这当娘的还心急!”
贾母读完了信,放下眼镜,满面笑容。
赖嬷嬷看着贾母神色,笑道:“必是好事!”
贾母笑容更深了些,拿起信道:“可不是好事?你且快叫人去前院守着,他们兄弟从外头一回来,就快叫过来吧。咱们敏姐儿啊,不日就要归宁啦!”
“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老婆子我再不想还能见着咱们敏姐儿!”
赖嬷嬷拍着手,眼角竟沁出了些泪花。
“瞧瞧你这老货!到底是吃过你几日的奶!”
贾母起身,扶着赖嬷嬷的手往外走去。
“走,咱们去把园子里那处徐徐斋收拾出来,给敏儿备着。”
赖嬷嬷温言笑道:“老太太提起这徐徐斋,倒叫我想起敏姐儿小时候的促狭事儿来。”
贾母边走边笑说:“敏姐儿的促狭事儿可是不胜枚举,你想起了哪件?”
“还不是徐徐斋这徐徐二字。”
贾母闻言大笑起来。
原来贾府花园子里这徐徐斋本是临水的一处清朗小院,贾母唯一的一个女儿贾敏,即林黛玉的母亲,未出阁时便爱这小院景致清爽,长居此处。
贾敏七八岁时,初次搬来小院,瞅见院子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抱瓮斋”三字,便嫌弃得紧。
贾政那时虽才十一二岁,但少年老成,又好为人师,便教育贾敏道:“此二字原出自《庄子》外篇,《初学记》中亦有,抱瓮而汲,不设机引,绝彼淫饰,安此璞慎。妹妹年纪小,读书少,倒要好好领悟此二字才好。”
“抱瓮”的典故,的确出于《庄子》。
传说孔子的学生子贡,在游历中见一位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瓮去浇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就建议他用机械汲水。老人却表示这样做,为人就会有机心。
“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后来,文人们便常用“抱瓮”表示自己不耽于机心取巧,安于拙陋的淳朴生活。
贾敏并非不知这个典故,她见贾政摇头晃脑掉书袋,便揶揄道:“那二哥哥今晚莫吃饭了。”
贾政愕然道:“为何?”
贾敏摇着小脑袋笑话他:“咱们府里的饭是用灶台烧火在铁锅里造出来的。那灶台是用器械泥瓦垒出来的,那火也是火镰引出来的,最糟糕,则是那锅碗瓢盆,皆是机械模具锻造而成的!哎呀呀,这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哥哥怎能吃这等机心锻造之食!你不如去抱着个瓮,餐风饮露,岂不璞慎?”
贾政见贾敏说出“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一句,便知道她读过《庄子》外篇,且熟谙抱瓮的典故,于是满面通红,恼羞成怒道:“断章取义!君子当敏于事而慎于言,女儿家当静贞不重辩口利言,妹妹今长于口角,可对得住父亲为你取名为敏?”
贾敏见贾政恼了,便笑着拉起他袖子,指着“抱瓮斋”三字说:“二哥哥说得对,我自是当不得一个敏字的。那正好,咱们且把抱瓮二字换成徐徐可好?敏者,快疾也!我既不敏,便是徐徐喽!”
贾政气得甩袖直道:“胡闹!”
贾敏却笑着,后来真个叫人把“徐徐斋”的匾额换了上去。
贾老公爷得知此事,倒和贾母说:“敏儿自敏,徐徐者,政儿也!”
贾母和赖嬷嬷此时来到徐徐斋前站定,仰头看着那个匾额,皆叹日月如梭,往日胡闹的小丫头,如今却已嫁作人妇,离乡经年。
指挥着丫鬟婆子们把徐徐斋里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后,贾母犹不满意,自言自语道:“我总瞧着还少些什么……”
“老太太不必担心,如今少的那样东西,不用您去摆设,敏姐儿住进来后,自会摆得满满当当。”
赖嬷嬷抿嘴笑道。
“是了!可不是少了书嚒?敏姐儿往日住在这处时,恨不能拿书做枕头,那书本子多的堆山填海样!想来她也改不了这爱书的毛病,再加林家女婿也是个读书人,他们什么都不带,也万万不会少带了书。”
贾母虽如此说着,到了晚间,到底还是叫贾政挑捡着,收拾出一箱子书来,摆在了徐徐斋。
却说贾政次日也接到了妹婿林海的书信,信中坦言,他此次携妻进京,却是志在今科秋闱之试。
林海,表字如海,此时已年逾三旬,之前却是一向醉心诗书,于科举一途并不十分用功。
但是正如《红楼梦》原文所说: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
东靖候林家的爵位已不得再袭,再加林氏族中子嗣稀薄,子弟凋敝,这让林如海不得不转了性子,归乡潜读,以期一朝举业,得耀家族门楣。
林如海和贾敏夫妻恩爱有加,家中公婆又已过世,不需侍奉,是以这次进京赴考,夫妻两人便携伴而行,正好解了贾敏的思乡之苦。
贾政和林如海私下亦书信往来不断。
林如海为人圆融,处事得体,更兼翰墨在胸,洞明练达之外,亦不乏君子之方,倒是颇令贾政敬重、心折。
不待贾母吩咐,贾政便交待了赖大总管,令他亲去津塘渡迎候,一定要将人好生接回府来。
赖大领命带着车马赶赴津塘渡,十来日后,果然就带着贾敏夫妻并一干林府下人回了荣国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