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贾母自卯时起便急急忙忙起床,到了辰时,已走出院门迎了几回,待到了巳时,听见外院车马辘辘,人声鼎沸,贾母便扶着赖嬷嬷站到了内仪门外,巴巴地望着外院的来人。
待终于见到了贾敏,贾母反倒没有疾步上前去,而是张着两手,望着飞奔而来的小女儿,自己却定在那里,泪流满面。
鸳鸯跟在贾母身侧,欣喜地打量着黛玉的母亲。
贾敏此时约莫二十七八岁,可形容却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小许多。
“敏姑奶奶生得不像老太太,想来定是像老公爷的。”
可人小声和一旁的赖嬷嬷咬着耳朵。
赖嬷嬷点头,望着扑在贾母怀里再不起身的贾敏,慨叹:“便是老公爷自己个儿都说过,他的这些子女,只敏姐儿最肖他老人家!”
贾敏从老太太怀里起身,掏了帕子给自己母亲擦泪,又和一旁的邢、王二位夫人厮见着行了礼。
礼毕,贾敏一抬头便看见后头站着直抹眼泪的赖嬷嬷,便伸手去够赖嬷嬷的衣裳。
“嬷嬷快来!快叫我细瞧瞧您,看和我梦里见到的还一样不一样了……”
这一句“梦里”的话一出,赖嬷嬷眼泪掉得更是厉害了。
她快步走过去抱住了贾敏的手臂道:“咱们敏姐儿还是这样可人疼!嬷嬷也整夜整夜梦见你呢!”
贾母闻言,回身嗔道:“这老货惯会卖乖。你若真个儿整夜整夜梦见敏姐儿,怕不得赶着去庙里烧香,求菩萨叫敏姐儿快别念叨你了,好叫你能睡个安稳觉!”
贾敏“噗嗤”笑了出来,同赖嬷嬷道:“母亲这是吃醋了。嬷嬷,咱们且不理她。敏姐儿信嬷嬷,纵真的夜夜梦我,也都是好梦,都能安眠!”
赖嬷嬷笑了一场,又故意拉着贾敏的手,示威给贾母看。
一行人便哭哭笑笑,亲亲热热进了贾母院子。
母女俩促膝说了好一会儿话,又掉了一场泪,外间林如海才随着贾赦、贾政进来给贾母请安。
邢、王二位夫人避进了内室,留林如海和贾母一家人说话。
贾母抬眼细细打量这位东床,只见林如海仪容整洁,想是刚在外院洗漱修整了一番。
林如海虽身材瘦削,但有松竹之挺。
他此刻坐在客位,也不见丝毫拘谨局促,只有一派安然得体。
贾母颔首,暗自高兴。
林如海是贾老公爷亲点的东床,贾母一开始并不乐意贾敏远嫁,也不中意林家之子乃一介白身。
可是老公爷却说林如海乃金鳞之才,而且林家人口简单,贾敏个性跳脱,倒不适宜嫁入大家之族。贾母原本并未被说服,但老公爷安排她们母女偷偷见了林如海一面后,贾敏就先点了头,贾母也喜爱林如海的人才风度,遂应下了这门婚事。
到如今,贾敏却是出阁已逾十载,归来却宛若少女,可见她在林家过得极称心如意。
“只还没有个一儿半女,倒叫人忧心。”
贾母如此想着,再看贾敏时,便不由眼带忧愁。
恰逢此时元春和宝玉也来给贾敏和林如海见礼,贾母见贾敏抱着宝玉爱不释手,便愈发替女儿发愁起来,恨不得立时就拉她进内室,请个大夫给她诊诊脉。
待晚宴尽欢,李纨也被叫来,和贾敏见了礼。
众人散尽后,贾母携着贾敏的手,母女秉烛夜谈,真是说不完的别后境况,道不尽的牵肠挂肚。
待又说到子嗣之事,贾敏便无奈叹道:“人都说情深不寿。我虽不信,可也常常疑心。莫不是我们夫妻太过和乐,真遭了天妒,偏不叫我们十全十美?”
“瞎说!你还年轻,说不得就是哪里不留心亏了身子。待明日请了太医院正堂的王君效老院正,给你好好瞧瞧便是了。再不许说那些着三不着两的孩子话。”
贾敏便点头道好,把脸搁在母亲肩头,轻轻道:“林家虽好,可也比不过自己家。在母亲身边,我这心才安生了。”
贾母闻言,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儿,笑嗔她:“又说孩儿话!”
良久,贾母叹道:“如今京中这等局势,林女婿这科,我倒不知,是该愿想着他取中,还是不取中。”
“母亲,摘星台惊变现已传遍全国,接到母亲密信后,如海也曾同我讲过此中的凶险,倒是和母亲方才所言极是相似。正因朝局如此,如海他才下定决心,定要及早考中,也好趁着这些年太后仍康健,替咱们家再多挣出些活路来。”
贾敏握着贾母的手,殷切地说着。
贾母叹了口气道:“如海是个好的,你阿爹当年没有错看他。只是,朝局诡谲,如海现在入仕,等同涉险,就怕,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海这样急切下场,也是为了女儿。若母亲和哥哥们都不好了,叫女儿又如何自处?再退一万步说,纵如海和女儿能狠心撇干净了,那顺王他日得继大统,难道如海还能有入仕之日?林家又何来光耀门楣之时?除非,他休了女儿,同咱们家彻底断了关系不说,还要彻底背弃咱们才是。可是,如海断断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所以,于情于理,如海都该赴这场科举,涉这个险局。”
见贾敏如此说,贾母落下泪来,哽咽道:“是母亲无用,你哥哥们更是……珠儿又遭了祸……倒要叫你和如海替我们家去争!”
贾敏忙安慰她道:“珠儿……青山仍在,绿水自流。母亲且放心,这世上有离便有聚,正如咱们今日。将来,母亲和珠儿,也定有山水再相逢之时!”
贾母笑着拍了拍贾敏的手说:“但愿吧。”
……
贾母和贾敏秉烛夜谈之时,后头下人的小院子里,鸳鸯正举着两只小手在自己脸前不停扇着风,口中一直发出“嘶,哈,嘶,哈”的怪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扇着两手飞蹿回了自己屋内。
也顾不上会扰醒熟睡的可人、意儿,鸳鸯一手掂起桌上的珐琅茶壶,另一只手快速将茶盘子上倒扣着的茶杯翻起一只来。
因为倒得太急,壶中茶水被鸳鸯全倒在了杯外,又溅出茶盘顺着桌子滴湿了她的袖子、鞋子。
但她顾不得这些,只慌张地把茶杯里的小半杯水举到嘴边,急不可耐喝了下去。
“嘶,哈!”
鸳鸯摇着小脑袋继续发着怪声,感觉那半杯茶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于是干脆放下杯子,抱着茶壶,对着自己小嘴儿猛灌了起来。
直喝得肚圆发胀,鸳鸯这才放下茶壶,哭丧着脸,继续“嘶,哈”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的嘴巴都在着火,喉咙都要被烧出窟窿了。
鸳鸯后悔死了,她不该去吃刚才那枚文白团。
她算是知道了:“辣死人”,绝对不是一句玩笑话。
辣,是真能辣死人的啊。
而辣的极致,就是烈焰烧灼。
那烈焰灼烧着舌上每个味蕾、口中每个细胞,最后,烧得人太阳穴都在炸裂,烧得人灵魂都想跳出脑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