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王的感叹听着毫无来由,他身旁心腹纷纷不解,于是都劝道新帝无德无能,天下还需顺王执掌。
但顺王却越发觉得心生迷惘起来,于是辞了众人往后院去了。
“排兵布阵、驰骋沙场,抑或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才是男儿本色。那等翻云覆雨拨弄人心,阴谋阳谋权欲熏心,岂非小人行径?”
顺王吃了酒,与自家王妃郁郁牢骚,王妃虽不懂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却也有她的一番见解。
“昔日,是王爷一心要争那位子,妾身纵提心吊胆夜夜难眠,也不愿拖累王爷半步。如今,眼见着就要得偿心愿,王爷却乏了、厌了,唉,妾身虽能体谅王爷,可府里家臣、外间谋士,再有王大人等人,甚至是皇上那里,王爷恐都难以交待啊……”
顺王在烛光下摩挲着王妃不再青春的容颜,神色却更加柔和。
他小声道:“莫说旁人,咱们只说自己。至于那皇位,你心里究竟如何想的?”
王妃纵是早已习惯了自家王爷的铁汉柔情,此番却也颇有些受宠若惊。
“王爷,便是那吕雉、则天,也是以家媳之身方能代替夫君、幼子辅佐社稷,且她们至多不过稳江山罢了,至于这打江山、争天下,从来都是男人说了算的。夫君如此问妾身,妾身惶恐。”
王妃说着就想给顺王跪下磕头,顺王无奈地将她一把扶起,小声道:“跟你说了能有一万遍了,我不在意这个。你是我的妻,是我儿子的娘亲,咱们一家子关起门说话,什么说不得?”
王妃这才笑道:“既如此,那妾身便实话说了,王爷莫恼。”
顺王拍着她手连连摇头,要她尽管说。
“王爷可知妾身近年来心中最羡慕谁?”
王妃言笑晏晏,顺王却茫然道不知。
“是贾家的珠大奶奶,叶少夫人。”
顺王不意王妃如此说,连道“愿闻其详”。
顺王妃在月港时日不短,因为此地并无多少女眷随军,她日常除了与王子滕等人家眷打些交道,便是与叶莲有过几次交集。
自从旧年间在宫中险些被太皇太后的宫女生生勒死,顺王妃便一直对那些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心生抵触甚至厌恶与恐惧。
但她是标准的大家淑女,夫为妻纲乃是镌刻在骨血中的行事准则,更何况,顺王待她又情义两重,所以她即便再不喜,却也强撑着,努力以一个未来皇后的标准要求自己。
若她从不曾见过叶莲,也没有听她讲述过大航海的波澜壮阔,新大陆的奇闻逸事,那她或许还不会感觉自身处境如在囹圄。
“那叶莲不仅是贾珠的妻子,更是能与他比肩的同行人。就说咱们打的这场仗,听说海外的斡旋便是那叶莲帮着贾珠完成的。虽说这不是女子的本分,亦非妇德所在,可是,王爷莫笑话臣妾,臣妾一想到世间还有叶莲那般能干的女子,就觉得心中砰砰直跳,顿生无穷向往。王爷,妾身也不知怎地了……”
顺王见王妃面有愧色,不由觉得她愈发可怜可爱,遂揽着发妻轻声道:“这世上能干出色的女子还多着呢,并不稀奇。你向往也无错。谁说女子便不能有才干了?原就不是女子弱,是这世道弱,是这世道的男人弱。”
王妃不是很懂这话,却也甚是景仰地抬头去看自己的夫君,顺王便顺势亲了亲她的鬓发,温柔道:“当初我要争夺,也不过是为了我这条命,还有我心里那千千万万条更多的命。如今,中州战乱已定,我更有了你,还有我们儿子,且那家国无我亦能度过难关,那我还一味地争夺什么?娇娇,你说我们也去那新大陆,去过另一种崭新的日子,如何?”
顺王话中的家国自是另有所指,可是王妃却无暇顾及,她整颗心都被新大陆、新日子这六个字揪住了。
“咱们能吗?”
王妃痴痴问道。
顺王点了点头,肯定道:“能!”
……
贾母半躺在宝玉怀里,紧握着湘云的手,朝她点了点头,又松开手,够着去握一旁迎春的手。
迎春忙伸出手来,递到贾母手心里。
“好!”
贾母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惜春。
众人皆泪盈眼眶,看着弥留之际的贾母哽咽难言。
贾母握了握惜春的小手,遂收回了手臂,放在了宝玉的臂弯上。
“好孩子们,好孩子们。只颦丫头最可恶,竟不来送我一程……”
贾母面带微笑地说了这一句,旁人犹可,宝玉听见黛玉名字,哪里还忍得住?
“老祖宗!”
他当即便抱着贾母痛哭流涕。
贾母拍了拍他的臂膀,宝钗等人也哭得柔肠寸断,却又不敢让贾母太过伤心,便又纷纷劝慰着宝玉。
贾母笑着对宝钗招了招手,惜春侧身让了让,宝钗过来跪在了榻前,伸手让贾母握住了。
“你这孩子最好,倒是我耽搁了你了。如今,颦丫头既来不了了,我也不能叫宝玉跟了我去……我这便把宝玉托付给你,可好?好孩子,我只放心你一个。”
宝钗愕然望着贾母,又看了看同样满脸惊讶的宝玉。
后头薛姨妈听见了,呜咽一声哭了起来,过来给贾母作揖道:“老太太且放心,这两个孩子定会好好儿的。”
贾母听了点头微笑,又拉了拉宝玉,叫他放下自己,遂看着他道:“宝玉,等你们太太出来了,再接上你凤姐姐,你就同宝丫头,还有这些兄弟姊妹们,都去新大陆,去找你大哥哥,找我珠儿去。这一回,纵天塌地陷,你们也再别回头!”
宝玉胡乱地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双目模糊一片。
贾母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宝玉的脸颊,含含糊糊叫了句“玉儿”。
宝玉“嗯嗯”应声,只觉喉中似有泥沙石砾一般,扎得自己酸痛难言。
“鸳鸯?这丫头又跑哪里疯去了?还有你们老爷、太太呢?叫他们来,我这里做好了热热的小鸡崽子,叫凤丫头盛了,你们都快尝尝。”
贾母看了一会儿宝玉,眼神逐渐涣散,面上露出笑容,喃喃自语着。
众人都呜呜咽咽不知如何作答,赖嬷嬷抹了眼泪,强颜欢笑过来道:“老太太,我们这就盛了。您老安心顾着自己吧。”
贾母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眼神渐渐却又清明起来,似乎在看宝玉,又似乎越过宝玉在看旁人,口中又叫了声“玉儿”,喉中便溘然一声,手腕垂在榻旁,再无生息了。
“老祖宗!”
迎春等人皆趴伏在贾母榻边痛哭失声,宝钗也捂着帕子跪在那里哭得气噎。
宝玉此时只觉得眼睛发涩,却怎么也落不下泪。
他看着贾母依然慈和的笑容,顺着她仍未合上的双目向后看去,然后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
“林妹妹,是你嚒?是你来接老祖宗了?”
宝玉望着虚空,微笑问着。
薛姨妈见宝玉神情有异,又是伤心又是惶恐,忙拉着他哭道:“我的儿啊,还不快给老太太合上眼,也好叫她老人家安安生生走了……”
宝玉这才回过头去,伸手给贾母轻轻盖上了眼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