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伤心之极,但隔着泪眼望去,老太太的儿孙中只剩自己居长,于是强撑着哭道:“姨妈,我们都年轻,这老太太的身后事还需麻烦姨妈帮着照料一二才是……”
薛姨妈擦着泪,愈发伤心道:“这可怎生是好?如今京城风声又紧,连林大人都下了狱,咱们恐怕没法大办丧事了。这不是要委屈了老太太嚒?”
宝玉在旁黯然道:“老祖宗活着时便不在意这些个虚名。咱们如今只尽心尽力,倾其所有,只为着自己的心便是了。”
宝钗也哭道:“正是此理。”
“老太太,是咱们无能啊……”
赖嬷嬷痛哭着扑到了贾母身上,一时恨不能随老主子去了。
众人怕她有了春秋,回头再哭出个好歹,于是又劝了一回。
赖嬷嬷哭过就叫人将贾母早便备下,收在她那里的一应衣裳首饰皆捧了过来,自己亲去给贾母换了。
薛姨妈等人也强打起精神,商量着要将贾母丧仪办起来。忽然冷子兴带人自外头惶惶然赶来。
宝玉见他神色不对,忙迎了上去。
“宝二爷,大不好了!邬家,反了!”
“什么!”
宝玉不及思虑其他,回过神来头一句便急急问道:“我三妹妹现今如何了?”
冷子兴抹了一把额头冷汗道:“消息还是咱们郡主传给王大人的,至于郡主安危,宝二爷还请放心,上个月珠大爷曾在书信中提及,郡主现已身怀有孕,那邬家便是再无法无天,也不是那等禽兽人家。”
宝玉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平儿含泪在旁忙问道:“大掌柜怕是自金陵匆匆赶回的,那我们二奶奶如何了?怎不见她一同回来?”
冷子兴拱手道:“姑娘不必担心,琏二奶奶已出狱,只是颇受了些刑罚,一时不便动身上路。因事情紧急,我安排了二奶奶在贾家养伤,十日后再启程归京。”
平儿忙拉了巧姐儿给冷子兴磕头,众人亦纷纷感谢冷子兴思虑周全。
冷子兴忙让到一旁,又听闻贾母已逝,他又忙着起身对里间磕了几个头,这才起来说话。
一旁薛姨妈则忐忑问道:“那邬家怎如此大胆?如今月港情势如何?我们老爷与贾家大老爷他们可还好?”
冷子兴回道:“都好。邬家并不敢悍然动兵,他们只是这些日子表面臣服,暗地里却偷偷占住了琉球岛。那邬家军连夜迁至琉球,日前已自立为王,想要自此扼住新大陆与中州往来的咽喉航道。王大人他们近期一心忙着抵御外敌,兼与朝廷周旋,冷不防倒叫这逆贼钻了空子。珠大爷那边恐还不知老太太仙逝一事,他信上只说要诸位尽快启程赶赴月港。趁着邬家立足不稳,咱们尚且还能前往新大陆。若再过个一年半载,待邬家把稳了所有往来航道,恐怕就难了。”
宝钗凝眉道:“我王家舅父难道奈何不得那邬家?”
冷子兴回道:“此事涉及机密,珠大爷亦语焉不详,只说王家与顺王那里另有打算,眼下并不欲同邬家纠缠,以致再废兵力。”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参不透朝局又将有何巨变。
迎春在旁小声道:“如今太太他们还有十多日便可出狱,想来那时凤姐姐也会回来了,咱们便都听珠大哥哥的,即刻收拾着,到时便走吧。”
惜春皱眉道:“老祖宗孝期未完,咱们怎可一走了之?”
宝玉劝道:“四妹妹,老祖宗泉下有知,亦会让咱们即刻就走的。所谓孝道,并不在此。”
惜春摇了摇头道:“你们都走得,我却走不得。我哥哥嫂嫂还都在苦寒之地受罪,我若只管自己远走高飞享福去,那倒真成了我嫂嫂口中的冷心冷肺之人。”
湘云急道:“我的四小姐呀!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且顾眼前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你守在这里,除了一并担惊受怕,对珍大哥哥他们又又何助益?反倒是你走了,能自保平安不提,说不得珍大哥哥他们知道了,反少操一份心呢。”
惜春闻言笑了笑,却神色坚定道:“不必再劝。你们都说我糊涂,可经此大变,你们为何还不明白世事无常这四字的真义?难道去那新大陆一定就平安顺遂?与其长途跋涉,去国离家,我只愿求个心中清净。那日大雪地里,我原该随着妙玉师傅一并去了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心惊,想要再劝惜春,又怕越劝越不得法,反将她推得更远了。
宝钗低头想了片刻,笑道:“妹妹如此说,不仅将我们一并算入了冷心人之列,更将我们都归了糊涂鬼之群。我倒要问问妹妹,一方是千年铁门槛,另一方则是一个土馒头,咱们到底要往哪处去,方是聪明?”
惜春愣了愣,遂笑道:“姐姐是在与我说禅?要我说,铁门槛再千年不朽,亦终须一个土馒头,咱们自然是往土馒头那里去更聪明些。”
宝钗笑道:“谬也。虽说不知死,焉知生,可人皆是由生而死,若不知生,又焉知死?妹妹一心向着土馒头而去,却连铁门槛都不曾见过,哪里就是聪明了?”
惜春低头沉吟良久,抬头道:“姐姐如何知道我就不曾见过那铁门槛了?便是方才我未曾见过,但听了姐姐一席话,我便已见过了。姐姐岂不知人各有志?姐姐自走那儒门坦途,我却一心要摘这婆娑灵果,说不得咱们亦是殊途同归,各自见识了各自的铁门槛,再各自得了各自的土馒头,岂不好呢?”
宝钗眼中含泪,方知惜春此念已是根深蒂固再难撼动,遂行了一礼道:“愿妹妹早日证得佛果。”
惜春微笑不语,眉眼之间光华流转,还了一礼后便自回了屋中。
众人有懂的,亦有不懂的,却都唏嘘不已。
冷子兴见事情议定,也不好插话,便与宝玉约定十日后接了王夫人等人后启程。
却不想只五日后,忽然便有一队衙门差役虎狼一般将铁槛寺团团围住。
薛姨妈唬得险些晕厥过去,贾芸不敢叫宝玉露面,自己带着贾蔷几人硬着头皮上前应答。
来人却是大理寺官差,只说有人举报贾家罪臣贾政之子贾宝玉藏匿于此,要即刻逮捕归案。
贾芸忙求告道:“官爷,莫说宝二爷不在此处,便是在,我们二老爷人已去了,这宝二爷不及弱冠之年,从不曾为官当政,他又能有何罪名?”
“叛贼邬氏一门之妇贾氏乃贾政亲女,贾宝玉亲妹,邬氏所犯乃诛灭九族之大罪,那贾氏乃邬氏妻族,自在灭族之列!还是皇上仁慈,念在老荣国公的余荫,便仅将罪责限于贾政一房。”
贾芸听见“灭族”二字,早吓得软倒在地,后战战兢兢道:“官爷,我们宝二爷早便去了月港,并不在此。”
那官员冷笑一声,挥手叫后头官兵带上了一人。
贾芸定睛去瞧,只见贾兰施施然走上前来,给那官员作揖行了个礼。
官员指着贾兰对贾芸道:“现有人证在此。搜!”
他下令后,众官兵便跟着贾兰涌进铁槛寺,不过片刻就将一身重孝的宝玉押了出来。
薛姨妈等人皆在后院痛斥责骂贾兰,却一点办法也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