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嗤笑一声道:“英杰?原就是提着百姓人头谎报军功的乌合之众!以利聚者,必因利散,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贾珠见林如海提及王子滕昔年犯下的滔天罪行,一时也无话可说,但那人毕竟是自己母舅,他还是郑重跪下求道:“舅父有罪,却也有功,万望姑丈看在舅父驱除外敌,护卫疆土的功绩,千万保全他的性命。”
林如海长叹一声道:“放心,我自会尽力为王大人周全。”
他抬手将贾珠虚扶起身,又道:“只是,历经太后祸乱、伪帝不堪,以及顺王不顺之后,皇上心思愈发难测起来。且十二王爷又不甚合君心……储君不定,社稷难安,便是老朽这颗脑袋,亦不知何日便让皇上要了去。老朽孤臣一个,这条命总归是黎民百姓的,再没舍不得的。只你姑母早逝,黛玉更是投了仙缘,我们一家唯有来生再聚了。今幸得老天眷顾,能为林家留下一线血脉,珠儿,姑丈这便将你鹃姨娘托付给你了。”
“姑丈!”
贾珠被林如海话语中的托孤之意震住,当即泪湿眼睫,脱口而出道:“姑丈何不与侄儿同走?”
林如海闻言一笑,摆了摆手道:“开疆展土是你们年轻人之事。我老了,我要守着这方土地,至死方休。”
“姑丈,并非珠儿无家国之念,只这天家做派,唉,一双翻云覆雨手真个叫人齿冷血凉,便是再热的心也冷透了……”
林如海想到贾珠自摘星台大火后便亲历朝堂种种匪夷所思之尔虞我诈,原本一片忠心为国奔波,却落得父死母囚之下场,当即便颔首,对其心境表示理解。
贾珠热泪滚滚而下,郑重跪下拜别了眼前这位两鬓苍白的孤臣,起身后也不再多言,遂接着紫鹃径直返回了荣国府。
薛虓兄弟此番亦体味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各自心中皆恨不能快些离开京城,跟着贾珠远走高飞去。
只是贾珠一要静待王子滕之事尘埃落定,二也要等王夫人养好身体,是以与薛家约好一月为期,届时无论如何都要即刻启程。
众人各自忙着启程事宜,唯有薛蟠一人在外游历一圈,吃尽苦头后,却觉得哪里都不如中京好,满心不愿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这日傍晚时分,薛家人聚在一处亲亲热热吃了饭,薛虓自去与薛號父子盘点家产庶务,薛蟠则歪倒在炕,将头靠在薛姨妈膝盖上,好不惬意地与母亲、妹妹闲谈消食。
“妹妹,咱们为何非要走?如今也不打仗了,皇上也待咱们家好。父亲和叔父都在,家中生意自然会再慢慢做起来,咱们何苦还去那劳什子的新大陆遭穷罪?”
宝钗手里拿着针线活计,正对着灯火和宝琴一起瞧着自己刚绣好的一丛修竹。
宝琴听薛蟠如此问,回头笑道:“蟠大哥哥是富贵窝里长起来的,想来是怕那新大陆穷苦吧?哥哥再不必怕,听说那里也极闹热,且四海列国之人均聚集一起,有些新奇富丽之景,便连中州也无的。”
薛蟠闻言忽地一下翻身坐起,倒吓了薛姨妈一跳。
“什么新奇富丽?正所谓子不嫌母丑,狗……”
薛蟠想说狗不嫌家贫,但又觉得这是将自己也骂进去了,遂掐住话头,瞪着一双环眼道:“哎呀,反正哪里也不如中京好!”
他说完就爬起身,想要下炕去。
“我的儿,天都黑了,你这又要做什么去?”
薛姨妈拽着薛蟠,唯恐他出去又跑了个没影儿。
薛蟠拧着眉头道:“妈只管拉着儿子做什么?儿子也大了,又不是三岁小儿。”
他说完就挣开薛姨妈的手,下炕胡乱套上靴子,口中嚷着:“柳家哥哥一听说宝玉被抓,就自月港一路疾驰而回,倒比我们早到几日。也不知他如今落脚的地方住着可舒坦,妈,我且瞧瞧哥哥去。”
他说完也不等薛姨妈答话,掀了门帘就蹿了出去。
薛姨妈在后头愁道:“多大的人了,再没个正形。整日家就知道往外胡蹿!”
宝钗隔着窗户瞧见薛蟠撒了欢儿一般往外疯跑,冷不防正和抱着一摞大毛衣裳的香菱撞了个迎面。
“唉哟!”
宝钗见香菱叫了一声歪在一旁,忙和宝琴穿上鞋出门查看。
香菱被薛蟠撞得扭了脚踝,正坐在地上捂着伤处嘶嘶直抽冷气。
薛蟠撞在一堆衣裳上,倒一点儿事儿也没有。
他低头瞧了瞧香菱,也没细看其打扮,便随口斥了一句“没长眼嚒”。
待听见宝钗自屋里出来,薛蟠便回头扬声道:“妹妹,这丫头好似崴了脚。”
他说完这句话,径直就又往外跑去,压根儿就没认出香菱,只当她是个寻常丫头。
宝钗“哎”了一声,见拦不住他,便叫闻声过来的莺儿扶起香菱回了屋。
香菱脚踝痛楚难当,脸上也尴尬落寞之极,遂小声道:“大爷想是已忘了我……”
宝钗脸上也不好看,不过还是安慰香菱道:“许是天色暗了,哥哥一时没瞧清楚姐姐。”
莺儿扶着香菱自去偏厢上药,宝钗则蹙眉回了薛姨妈那里。
宝琴正与薛姨妈说香菱被撞一事。
“孽障!当初为着香菱,他打死了人都不怕,如今怎样?也不过掉头便忘了。”
薛姨妈气得摊开双手,朝宝琴发着牢骚。
宝琴不好接这话,遂笑着回望宝钗。
“妈,要我说,哥哥也很该收收心了。如今父亲和叔父都忙着打点启程事宜,一时顾不上哥哥。妈却纵着哥哥整日在外胡蹿,要是再撞上小人,勾着他惹祸,倒给父亲添烦。”
见宝钗如此说,薛姨妈叹道:“哪里是我纵着他?方才你也见了,他哪里听我的?”
宝琴在旁笑道:“大哥哥怎会不听伯母的话?只是伯母心慈,一见着大哥哥,那些教训的话未出口便先化了蜜了。”
薛姨妈本在气头上,却被宝琴说得又笑了起来,拉着她手道:“好孩子,若你大哥哥能有你们姊妹,抑或有你哥哥半分贴心,也不枉我疼他这一场。”
宝琴攀着薛姨妈肩头道:“我和哥哥都是没娘的孩子,幸得还有伯母疼惜。伯母不知,我哥哥原也是个没笼头的犟驹,不想伯母前年替他做主说了岫烟姐姐后,我哥哥竟似变了个人,倒一日老成过一日,如今办事也越发稳妥起来。便是我父亲说起来,也都满口感念伯母一片慈心!”
薛姨妈听得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连道:“也是蝌儿那孩子惹人疼,这才有福气得了个好媳妇。”
宝钗在旁心中一动,遂笑道:“妈,这话原不该我提,可哥哥如今这样,到底叫人不放心。今儿妈也见了,香菱是个老实的,再制不住哥哥那性子。妈何不也给哥哥寻一房厉害奶奶带去新大陆,也省得他临行前再生事端。”
薛姨妈听得连连点头,对宝琴道:“还是你们姊妹有心,提醒得很是,是得寻个厉害媳妇辖制住这个孽障。等你爹爹回来,我便与他说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