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憨憨笑道:“妈妈莫怕,若老太太她们因此怪你,我去同她们说。”
李妈妈便拿手帕擦着他的头脸,笑道:“宝玉最知道疼人了。只好好的哥儿,整日里却恁地作怪,以后快别再说那些、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体了,看旁人都笑你痴傻呢。”
宝玉也不答妈妈的话,随手接了帕子自己沾了沾脸上化了的雪水,惋惜道:“可惜我的血是热的,倒辜负了这雪。若我是块石,是棵松,还可与雪常伴,它也不会嫌我烫,我亦不会惧它冰,岂不两全?又或者我死了,倒也能任这大雪埋住我……”
李妈妈赶忙捂了他嘴道:“才说了莫作怪,你反倒越发胡说起来了。大年下的,再不敢说那个字呢,看叫老太太听见不舒坦。”
宝玉无奈点了点头,李妈妈松了手,他又问道:“大年下的,老祖宗去了哪里了?”
李妈妈不知贾母等人其实是暗自同贾珠相聚去了,便道:“老国公爷给老太太托梦了,老太太今日一早便带着太太去城外馒头庵拜菩萨去了。”
“为何不带我去?”
宝玉不满道,六七岁的他,自是小孩儿心性,整日只想往热闹里凑。
李妈妈哄他道:“小人儿家家轻易去不得佛堂道观的。”
宝玉又追问为何,李妈妈编不出来,便呵斥他道:“今日的大字可练了?看老爷回来后要查看,你拿什么交差。”
宝玉便不言语了,恹恹走到了书桌前,爬到椅子上蹲了片刻,生气喊道:“麝月!快来研墨!”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跑来,笑着开始研起墨来。
李妈妈见宝玉安生写起了字,便道:“麝月,你好生看着宝玉,莫叫他再跑雪地里,有事去正屋喊你鹦哥姐姐她们。我且家去一趟,给我儿子整治些饭食去。”
麝月点头应了,宝玉见奶妈要走,心里一喜,冲麝月眨了眨眼睛。
李妈妈前脚刚走,宝玉便撂下了手中毛笔,跳下椅子,拉着麝月道:“好姐姐,家里人都出去了,你陪我去后头花园子里赏雪可好?”
麝月摇头道:“我可不敢。我劝你也别去,外头能把人冻破了皮呢。那雪又每年都会下,冰冷冷,白惨惨,有甚可赏的?”
宝玉叹气道:“真是个俗人。你原是吃了不懂诗的亏,哪里知道'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妙处。”
“我自然是俗人。可你再雅,也耐不得冻,也会生病。”
宝玉语塞,气道:“我总算知道何谓夏虫不可语冰了。”
麝月不解其意,笑道:“宝玉读了两年书,倒着实知道些典故了。只老爷考你时,你却为何总也答不上来?”
宝玉听了这话反不气了,得意笑道:“你哪里知道,我却是故意答错的。答对了,老爷可不更一心逼着我读书嚒?我再不耐烦研读那些劳什子的八股学问,句句嚼蜡一般。我只爱这些诗词,读之口角噙香,这才是文之精蕴所在呢。”
“二哥哥,你又读了什么好诗了?”
却听外头一道仍带着几分奶娃娃声气的童音响起。
“是三妹妹么?快进来,这大雪地里,难为你怎么走来的?”
宝玉赶忙迎到门口,麝月吃力地掀开厚毡制成的暖帘,只见探春裹着只小巧的白狐皮昭君帽兜,身上披着件大红猩猩毡的羽缎披风,只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儿来,杏眼含笑望着宝玉。
探春的奶妈在后头催着:“快进屋再说话。”
丫鬟侍书便赶忙扶着探春进了屋道:“小姐快脱了披风,屋里热气一蒸,倒容易寒气倒涌呢。”
探春便脱了披风,摘了昭君帽,露出里头一身簇新的妃色缂丝松竹梅团纹紫貂里子小袄,并粉色百蝶穿花折枝流云裙,笑吟吟望着宝玉道:“二哥哥,你可去后头园子里看过雪了?我瞧着平湖那边最是好看,迷迷蒙蒙,青红皆隐,天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了。”
宝玉拍手道:“三妹妹说得极好,可恨她们都百般拦我,叫我不得出门呢。”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声娇笑。
“谁敢拦宝兄弟?快说来与我分辨分辨。”
却是王熙凤扶着平儿,常儿掀了暖帘,三人快步进了屋子。
“你这暖阁里倒也还暖和。哟,探丫头也来寻你二哥哥玩儿呢?”
凤姐儿揣着只大毛暖手桶,平儿给她解开系在胸前的大红缎绣三蓝百花间着孔雀金线的挖玲珑卍字边皮氅衣,露出里头的宝蓝穿珠绣球梅的宫样大袄来。
宝玉和探春给她行了礼,笑问道:“凤姐姐从哪里来的?今儿怎没走亲戚去?”
“旧亲戚们前几日都去到了,今儿老太太她们都不在,我得留在家里照应呢。方才正是去大厨房整治那些懒骨头去了,顺路来瞧瞧你可好。你们不知,老太太一日不在家,那起子没规矩的就都慌着吃酒赌钱去了。都这时辰了,你二哥哥屋里的月盈病得胃口沉,想要碗酸笋子野鸡汤,那起子婆子一会儿推说还早,没通开炉灶呢,一会儿又说大雪湿了碳,不好烧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难不成咱们每日吃饭都现等着她们通火劈柴?”
凤姐儿说着话,又走过来摸了摸宝玉和探春身上的衣裳,笑说:“你俩穿得都厚实,可见屋里人是没躲懒的。”
探春笑道:“若奴才们躲懒,头一回就训诫,二一回便惩戒,三一回,直接撵了就是。如此做下规矩了,她们便都不敢了。”
凤姐儿奇道:“啧啧啧,难为三妹妹这样小的年纪便这样明白。”
宝玉则道:“我屋里的姐姐们却都太勤谨了,我倒巴望着她们能躲懒,也好叫我松快松快。比如今日这雪,我怕就赏不成了,一个个的,都巴着眼儿看贼一样看着我。”
探春等人都大笑了起来。
“宝兄弟说得怪可怜见儿的,不若这样吧,总归老太太她们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且自专一回,就叫人在平湖东边的徐徐斋里摆一桌。四丫头太小不说她了,只再叫上迎丫头,咱们姊妹亲亲热热坐一处吃锅子可好?”
不等别人说话,宝玉先就拍手跳脚,口内嚷着:“妙极,妙极!”
“宝玉,你又做什么耗?”
门帘一动,却见鸳鸯呵着热气搓着手进了屋来。
“鸳鸯,你怎么回来了?老太太呢?”
凤姐儿诧异道。
“还不是不放心这个小祖宗。老太太特特叫我先回来,给哥儿、姐儿捎些馒头庵里的素炸供,叫他们也都沾沾佛前的福气。”
鸳鸯笑着答道。
凤姐儿便过去点了点宝玉的额头,斜眼瞧着他说:“旁人都说你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要叫我说啊,老太太便把一整颗心全都给了你,怕还嫌给不够呢!”
宝玉抿嘴儿直笑,过去握住了鸳鸯的手,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身上的裘皮短褂下塞着,口中连连说道:“姐姐路上可冻着了?我瞧你手都红了呢。快暖一暖吧。”
鸳鸯便看着凤姐儿说:“现下你可知道他为何惹人疼了吧?”
一屋子人又都笑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