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世情小说,不是二三流言情话本子,人世百态,情之庞杂、幽微,它都一字一句写得出那种切肤之痛。
宝玉是个贵族公子,他在不知情之一字时,一言一行再出格灵秀,也都跳不出人性的框架去。
“现在仔细再想红之一书,宝玉和黛玉,从一开始的飘摇、猜疑,到慢慢的确定、坚信,再到后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那样真实。读不懂的,只会看到前期的飘摇和猜疑罢了。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果然字字真义。”
鸳鸯这番感悟,却不能与旁人说,只得寻机会找了空空一吐而快。
“这本书,是流动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时刻变换着。世人读迂了旁的书,便也拿一个模子往这书里套,提及宝玉便觉得是纨绔多情,黛玉是小性多疑,宝钗是心机深沉……呵,简直就像一群贾瑞批宝玉,自己俗到家,还笑他人雅,可笑至极。”
空空抱臂笑道,又说鸳鸯如今才算品出了这书的一丝况味,他也算有个书友可谈了,
不说鸳鸯和空空这样的局外人,只说贾母看宝玉又和黛玉闹了别扭,一个人闷闷地,便叫人把他叫来,带着他一同往宁国府赏梅去了。
鸳鸯忽然想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似乎就是在此时吧?
少年人总是先逐欲再懂情,而少女则往往是先动情才懂欲。
鸳鸯并不打算干涉宝黛的感情,而且,她也无从干涉。
待到了宁国府,一番赏玩之后,秦可卿便和贾母等人商量,要带着宝玉去何处歇午觉。
宝玉倒悄悄和鸳鸯道:“姐姐,蓉哥儿媳妇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鸳鸯笑道:“你如今也大了,说话要仔细。”
宝玉甩甩手道:“姐姐怎也和她们一般俗气了?”
鸳鸯捂嘴笑了,又调侃他道:“我知你不是无礼,只是兴之所至,有感而发。那你且说说,是你这侄儿媳妇美,还是林妹妹美?”
宝玉很高兴鸳鸯能了解自己所想,但又叫她问得愣住了,然后他呆呆道:“可惜。若蓉哥儿媳妇也像林妹妹那般,在咱们家住下便好了。”
鸳鸯摇了摇头,知道他还未开窍,仍是小孩儿心性,见到美的好的,就想占为己有。
这时,秦可卿过来和婆子们带着宝玉走了,留下贾母和尤氏等人说着话。
邢夫人自娶了凤姐儿这个儿媳,倒着实十分得意了两年,可是年深日久下来,不单凤姐儿只在王夫人和贾母处整日操心,便连贾琏也都和二房越走越近,任事都只向贾政和贾母说去,倒把贾赦和邢夫人撂到了脑后。
偏凤姐儿行动上一向并无错处,便是贾琏屋里人病的病,去的去,却也没有闹出什么不堪来,倒叫邢夫人一时难以捉住痛脚,去拿捏凤姐儿。
她冷眼瞧着,只见凤姐儿正满场跑着,给贾母和王夫人伺候茶水,便笑着对一旁尤氏道:“咱们琏二奶奶是当惯了家的,竟是把东府也当自己屋里来管了,看叫侄儿媳妇笑话。”
尤氏瞧着一派温和,但她生在寒门,又幼年丧母,却能和继母以及继母带来的两个无亲妹妹相处得宜,哪里会是真的一味软善之人?
对这些宅门里的刀光剑影,尤氏什么不知?
她闻言向邢夫人笑道:“大伯母是个有福的。若我们蓉哥儿媳妇能有她琏二婶子半分能干,我也好像大伯母这般高枕无忧喽。”
邢夫人见尤氏不接话,笑了笑又道:“女人家总以贞静为主,我瞧着蓉哥儿媳妇是个好的。只她对你极恭敬这一处,便是旁人皆不及的。”
贾母和王夫人在一旁喝茶,似是并未听闻。
凤姐儿笑着过来,亲自端起了邢夫人的茶盏,偏身对尤氏道:“珍大嫂子,我们太太不爱这淡茶,要沏得酽酽的,太太才吃着合适。”
尤氏起身去站在凤姐儿跟前笑啐了她一口道:“呸,就你一个孝顺的,咱们都是傻的,偏一盏茶你也挑我的错?”
凤姐儿推了她一把,又是作揖又是打躬道:“哎哟哟,我给大嫂子赔不是了。原是我顾头不顾脚,只知实心眼儿一味孝顺我们太太,倒忘了也要孝敬大嫂子了。”
贾母和王夫人指着凤姐儿大笑。
王夫人对尤氏招手道:“你且莫招惹这个辣子,咱们坐一处好生和气说话才是。”
尤氏应声坐在了王夫人跟前,凤姐儿将邢夫人的茶盏递给了一旁的丫鬟叫她换去,便也笑着赶去贾母跟前儿说话去了。
独留邢夫人一个坐在原处,身边一时无茶亦无话,自己好生没意思。
鸳鸯看得暗笑。
贾母招手便叫鸳鸯过来,只说想起她屋里收着的有一块好普洱茶饼,叫她去拿了来给邢夫人吃。
邢夫人听了,这才展颜笑着,过来谢了贾母,就势也坐在了贾母身边,重又说笑起来。
鸳鸯便出了内院,坐轿子往荣国府去了。
到了贾母屋里,鸳鸯便叫几个丫头婆子开了茶房的茶柜寻普洱饼,自己则瞧见茶房后头一株白梅开得正好,遂出了屋子,转过房山往后头走去。
哪想走在夹道里时,却听一旁浆洗房院子里,正有人大声小气地骂着人,听那声音,正是翔哥儿媳妇王念儿。
鸳鸯素日最厌这个嫂子为人,奈何哥哥中意,便每每远着她,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听见她在骂人,鸳鸯便想转身避开,却忽然听见一句:“什么爱巴物儿,你纵洗坏了又能如何?一般都是个奴儿,你怕我那小姑子,我却不怕。便是老太太的亲孙女,也没她那样骄矜的,左不过一个丫头坯子,倒副小姐一般了。你便撵着鸳鸯姐姐鸳鸯姐姐地叫,她给了你多少蜜蜂屎吃了?”
见言语里涉及自己,鸳鸯便站在门侧,静静听了起来。
一个小丫头吭吭哧哧,口齿也有些不清楚,回说道:“金大嫂,俺木有次过鸳鸯姐姐给的蜜蜂屎咧。你次过,可好次呢?”
“轰……”
院子里笑声顿起,王念儿气恼地喊了一句:“笑什么笑,都干活儿去!你这憨货,去,跪在井沿子前头,整日里手爪子慢,脑瓜子闷,要你做甚!”
“金家的,这孩子是个傻的,你同她怄什么气。这大雪地里,可跪不得。”
“我是管事还是你是管事,你若觉得跪不得,那便躺着给她做肉垫,也好全了你的善心。”
众人便都住了口,王念儿又开始呵斥着那个丫头去跪下。
“啊,金大嫂,俺不跪,跪湿了俺的新裙子,回家娘会打俺……”
那丫头吱哇乱叫着,躲着王念儿,在院子里四处跑,一时掀翻了晾衣杆,撞倒了洗衣盆,惊得四下里怨声连连。
鸳鸯款款进了屋,有眼尖的婆子瞧见了她,故意冲一心去捉小丫头的王念儿道:“金家的,快歇了吧,回头闹得踩烂了主子们的衣裳,看叫你小姑子知道了,你这差事说不得就不保了。”
“哼,长嫂如母,我那小姑子巴结孝敬我还不及呢……”
“嫂嫂!”
鸳鸯扬声叫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