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见湘云痛哭不止,遂劝解道:“听说你们老太太虽病了一场,人却无碍的。只是你们府里屋子尽被收了,老太太现被赖嬷嬷接了家去养着,想来应是好的。倒是我姑母和二太太并二奶奶她们,都叫收了监,还不知受了多少搓磨。”
她对邢夫人虽只是面子情,但到底是自家亲人,闻此难讯,往日里的千万怨愤都消失殆尽,只剩一腔凄惶。更兼邢夫人坐牢后,邢岫烟的父母失去了生活来源,还不知在哪里抓瞎。岫烟心内如何不百爪挠心,牵肠挂肚?
迎春见大家说着说着又愁肠百结,遂试探着道:“如今宝玉这样,咱们怕是走不得了。既如此,哪有自家躲在这里逍遥,倒看着老子娘受罪的道理?”
妙玉抬目道:“二小姐的意思,是回京?”
众人闻言顿时止了眼泪,都齐齐望向迎春。
“我,我只是……”
迎春涨红着脸,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宝钗定了定神,曼声道:“回京,也好。”
妙玉看向宝钗,问道:“旁的都好说,只黛玉一事,要如何同老太太交待?”
宝钗叹息一下,沉声道:“老太太若知道林妹妹已……这连番的打击,她老人家怕是受不住的。说不得,咱们还需先瞒着。对了,诸位若不嫌弃,到京城后可暂居我家。如此,倒不用立刻惊动了老太太。”
迎春等人都连连点头,湘云在旁道:“这样也好。只是,我们家和贾家都被抄没,女眷都已收官,咱们这么施施然回去了,岂非自投罗网?”
惜春道:“因三姐姐嫁了邬家,太后便减免了我们两府子弟的罪责,又特赦了宝玉及咱们姊妹。”
宝钗冷笑道:“好一招离间之计。幸得顺王爷信重珠大哥与我王家舅父,否则定要疑心咱们暗地里投了太后。”
妙玉笑道:“不管什么计,与咱们有好处便是了。”
众人点头称是,都说既然定下要走,便即刻启程才是,也好早些回京,能早点想法子转圜,把王夫人等人先解救出来。
“宝玉一直不醒,如何上得路?”
迎春担忧地说道。
宝钗蹙眉,即刻道:“宝玉歇了这几日,也该起身了。”
她说完便往宝玉屋里走去,众人不解,纷纷抬脚跟了进去。
宝钗一路疾行,至宝玉床前方才站定,一旁茗烟躬身道:“宝小姐来了?二爷方才吃了药,倒是没再说糊话。”
茗烟说完不见宝钗言语,抬头看去,只见宝钗神色不似往常,便站在一旁不敢再吭声。
宝钗也不避忌,一矮身在宝玉床头坐了下去,沉声道:“宝玉,昔日我也这般坐在你床边过,你可记得?那时,你是醒着还是睡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说了你不要什么金玉良缘,你只要木石前盟!”
茗烟在一旁听了满耳,心道宝钗怎地忽然转了性子,说起这些话来?难道她也伤心糊涂了?
此时湘云等人鱼贯而入,都面面相觑,不知宝钗要做什么。
宝钗笑了笑,面露无奈之色道:“宝玉,你可知,那时我也曾伤过心。”
茗烟唬得恨不得捂住自己耳朵,湘云等人也都红了脸,待要退出去,却见宝钗抬头朝他们笑道:“一般都是青春年少,难道只我是那无情无心的?我最初是不明白的,不解宝玉和林妹妹二人为何会今儿吵了,明儿闹了,后儿又忽然好了。后来,我以为我明白了,自忖他们便是书中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虽不礼,但也天然一段美好。可林妹妹去后,我才知道,那时的我,仍是不明白的。我只把他们混做一般小儿女,只以为他们亦是红尘俗世饮食男女,只将他们的情,当作与旁人的情一般无二。我,真是大错特错。”
宝钗说完,湘云先就如被雷击,她低头呆楞,恍惚间,似乎宝钗说的这番话,这几日来也一直在她心中翻滚着。
“小时候,我私心也想过的,爱哥哥虽和林姐姐那般好,可若他们将来大了,又各自嫁娶了,天长日久下来,这情份自然便淡了。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情份倒还不如我和爱哥哥的情份。只因我和爱哥哥并未那般好过,后来便淡了,也不觉可怜可笑。现下想想,原是我这点子心思,可怜可笑啊。”
湘云看着床上的宝玉,痴痴说道。
迎春与惜春相顾一望,又各自低头忖度着湘云的话,只觉心中酸涩不已。
邢岫烟过去,握了握湘云的手,低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妙玉则叹道:“他二人,原就不俗。只情深不寿四字,终究勘不破,也翻不过。”
宝钗冲妙玉点了点头,又回头望着宝玉笑道:“颦儿虽去了,可你二人之间种种,终是有人懂了。宝玉,我既懂了你二人,哪里又会强要你醒来?不过是颦儿临去时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你若想听,便起身好好来听。”
众人屏息,静静看着床上的宝玉。
宝玉眼睫微动,一颗泪自眼角滑落。
他双眼仍微微闭着,却开口道:“她,说了什么?”
宝钗伸手,托着宝玉双肩,将他扶着坐起了身。
宝玉睁开了眼睛,却也不看众人,只茫然盯着前方,再次恍惚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若想去寻她,也需先了结了此间之事。”
“她还说,碧落黄泉,三千界外,千年万年,她都等你。”
宝钗将黛玉的话一字一句说给了宝玉听。
宝玉并未落泪,而是点了点头,笑道:“好。”
宝钗又问:“如今咱们要回京,你待如何?”
宝玉道:“欲要了结此间事,自是要回京的。”
迎春和惜春见宝玉神色如常,便喜极而泣,又双手合十,忙着念佛。
岫烟和湘云也走上前去,仔细察看宝玉神情,宝玉微微一笑道:“我好了。你们放心吧。”
二人这才放下心来,又赶着吩咐茗烟赶快准备软软的鲜脍粥来,好叫宝玉吃下。
妙玉远远站着,叹了口气,与宝钗眼神对上,二人顿时都面露一丝苦笑。
……
刘襄得知邬家也派了船在外海寻找新大陆,便不敢叫冷子兴的船再往那里去。
宝钗等人提出回京时,刘襄斟酌了一番,也觉得暂时只得如此。
“只是,宝二爷回京之事还需隐秘,最好避过太后一方的耳目。”
虽说如今太后借邬、贾两家联姻之事,假意赦免了宝玉等人,可是谁知来日风云再变,太后会不会又想拿住宝玉来要挟贾珠?
宝钗等人应下了,商量着让宝玉扮作女儿家,以宝钗丫鬟的身份随行回京。
刘襄咂舌不止,连说这般折辱如何使得?
宝玉却无可无不可,点头道:“扮作女儿家如何就是折辱了?刘师爷又拘泥了。”
刘襄见他不计较这些,便也应允了。
一行人三两日间收拾齐整了,就要上路。到了临行那天,宝玉先去了邬府,只说探春新婚后并未携婿行三朝回门之礼,他要向邬家讨个说法。
邬将军懒得理他,便交与其夫人应对。邬夫人见宝玉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无计可施,只得叫来探春,让她亲自和这个糊涂哥哥说道说道。
探春还不知黛玉之事,她见了宝玉,心中不免惊讶这不过几日,宝玉如何变得如此形容枯槁?但她不动声色,先是依着邬夫人,好生“劝解”了宝玉一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