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钩吻(1)
钩吻,又名山砒霜、断肠草,有剧毒。多年生常绿藤本植物,多生于路边草丛或灌木丛中,绽淡黄色花朵。上古传说中断送神农氏性命的植物。药用可祛风攻毒,散结消肿,只作外用,切忌内服。序
灵塚山一役,原涧利用前来行刺的翦明,于刑场逼周皇血裔轩阆现身。然而他所行之计,不过是为了交托自己病重之躯不能承负的社稷。
轩阆感其诚意,将受草木精魂加护的命数血度给他,涉险救回其性命。然而两人却因此元气大伤,在青焱和石莲的护卫下暂时退居山镇宅邸休养。
能御墨毒的荆南外出未归,翦明留下照料尚无力起身的原涧,让旁人不必靠近致命的黑血毒源。
一
午夜已至,万籁俱寂。青湄透过庭中摇曳的竹影,远望另一侧房中的烛光,眉间微蹙。
一人挟着风敲门进来,戎装未卸,是右将军青焱。
“哥哥,你回来了。”青湄起身迎过去。
“削山填谷后,姜水按计划改道绕开了尸山,泽中的疫情应该能抑制。”青焱眼睑略黑,但神色欣悦,“你催我回来,是不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轩阆和原涧手下那些人欺负你?还是旧陈降军和周朝残部的人为难你?”
“怎会如此呢,再说有哥哥的义军在,他们不敢对我怎样。”
青焱点点头,端详着青湄的脸,辨识出她眉间未散的皱痕:“这么晚没睡,是有什么烦心事?”他顿了顿,“和原涧有关?”
“为首辅大人煎药的时辰快到了。荆南医师走前嘱咐我……”
“不要再接近那个人。”青焱打断她,“翦明公主自会照料他。”
青湄微微抬眼。
青焱叹了口:“青湄,自秦渊火烧墨竹村时我们逃难失散,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从此决心守护好最后的亲人。你从未谈起这些年经历的苦楚,但我同样流离乱世又怎能不明白,那些苦,我不会让你尝第二次。原涧断然不会允许轩阆耗命救他第二次,对他的恋慕只会让你终日以泪洗面。”
青湄眼中神色辗转,终是一笑,缓缓开口:“哥哥,你真觉得,经历了那场倾朝覆国的骗局,原大人和翦明姑娘之间还有‘明日’可言?”
青焱望向青湄。历经大小百场战役,他早已不是那个连竹子开花都会担心的小竹工,但此刻青湄的神情却让他心中一寒。
“我写信催你回来,因为有件事不便书信言说。”青湄静静地看着他说,“刑场之变后,原大人经轩阆陛下度血相救,病势原本已有起色。但迁至此地调养了这么久,得翦明公主独自照料,竟病势反复仍无法起身。哥哥,你不觉得有些奇怪?”
青焱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翦明……做了什么?”
“青湄不敢妄自猜疑。但是翦明必然清楚自己的立场,一旦原大人恢复至可以起身,她留下的理由就不复存在。如果这只是出于对原大人的依恋倒还好,但是如果……”
如果她有意压制原涧,甚至妄图加害他以报灭国之仇呢?青焱明白青湄未出口的话。目前原涧麾下军队多为旧陈残部,又得知陈王秦渊未死,一旦翦明举旗,必有和者,与她父亲呈里应外合之势。刚刚远去的战火、刚刚倾覆的暴政、刚刚平息的杀戮……一切,都将如汹涌复返的潮水。
“周皇尚无势力,倘若在此生变,新国尚未稳固便会分崩离析——”青焱握紧剑柄。
另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腕:“哥哥,此事我们尚能阻止。”
二
翦明将绢巾浸入水中,稍稍握紧,盆中清水就如乌墨流转。在她身后,原涧平躺于深深的床帷中。
门扉被叩响。她一惊,赶紧洗净双手开门,青绿绸衫的少女端药立在门口。
翦明赶紧接过来:“青湄姑娘,每日深夜送药,辛苦你了。”
“哪里,原大人的起居原本都是由我照顾,我与翦明姐姐一样挂心于他。”青湄轻声道,顺手将灯盏放在桌角,屋中亮了些许,然而平躺在帷幕后的人却仍不可见,“这些日子未闻大人病情进展,青湄实在担心,能否近前看看他?”
翦明摇摇头:“他适才呕血不止,刚稍事平复,床帷中满是血迹。姑娘还是不要近前了。”
青湄看她了一眼,没有坚持,道别后转身离去。
待她走远,翦明低头看了看碗中的汤药,端起药碗推门出去。
屋外月色皎洁,清寒寂静。翦明行至庭院,默不作声地将汤药倾倒在庭角花枝的深处。
半碗汤药尤在碗底,翦明的手却被握住了。她愕然回头,修身如竹的年轻将军立于她身后,银甲泛着锋刃寒光。
“夜已深,翦明姑娘不在屋内看顾首辅大人,到园中做什么?”
“青焱将军?你不是应该后天才……”
“听闻首辅大人病势异常反复,呕血至旁侍无法近前,我心下焦急,快马加鞭赶了回来。”青焱眼色森冷,“看来,我回来对了。”
翦明神色有些畏缩,缩了缩手,可挣脱不开:“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来倾倒药渣……”
“此药我煎制时已细细滤过,何曾有什么药渣?”碧裙的青湄缓步走入园内,“荆南医师临行前吩咐,为抗墨毒,首辅大人需日夜服药,时辰与剂量都不能有半分差池。”
青湄在翦明面前停步,望着碗中的残存汤药:“没想到每天都有这么多药被当作药渣倒掉,怪不得大人病无起色。你以照料看护之名留在此地,不会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吧?前陈公主翦明殿下!”
“青湄,你——”翦明瞪视面前与己同龄的少女,本来冲口而出的话,却又戛然止于嘴边。
青湄远比她镇定:“青湄挂心首辅大人安危,说话直莽了些。翦明公主你侍药如何,只要我们见首辅大人一面,一切都能明了。”她向青焱略略点头,举步行向里轩。
翦明突然举步冲过去,扯住青湄的手:“不可!”
刀光“唰”地斩破夜雾,停在翦明颈侧。青焱持剑静立:“为何不可?除了略作探望,我还要向首辅大人报告泽中疫情。军国大事,姑娘你何故阻拦?”
一声脆响截断他的话音,他手中的剑陡然晃动,几乎脱手。一枚石子撞在剑身上,反弹落入草丛。掷石者力道狠准,几乎把石子掷成了暗器。
“谁?”青焱恼怒喝道。
“这句话该由我来问。”戎装身影从树影后现出。
守灵军校尉石莲抛玩着另一枚石子,一手搭在剑柄上,缓步走到月光下,眼神凌厉:“我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园中呼喝亮剑。即使是战功赫赫的青焱将军,也没道理这么蛮横吧。”
青焱收敛声色:“石莲校尉,灵塚山一役中,青焱对你的气节忠义佩服有加。但今日之事关乎社稷安危,请你不要插手。”
“‘社稷安危’?将军出口就是这么惊天动地的措辞,但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大男人拿剑威胁我妹子。她勉为其难留在此地,不过为让你妹妹和侍从不被墨毒所伤。倒是将军你,深夜来此衅事,不会是对首辅大人干干脆脆地把帝位交托给轩阆陛下,心存不满吧?”
石莲说话间,她身后的林树后一阵窸窣响动。守灵军残部已集结过来,锋刃出鞘,与青焱身后林中的义军隔庭相对。
青焱压了压心头怒火,抬手止住背后军势,沉声道:“原涧行此举前的确从未告知于我。但是,既然在他交托帝位时我未出言反对,事后就决不会再来发难。我知道你尽心守在这里的原因——这看似新生的国家,内部却是分崩离析、杀机重重,只有保原涧不死,继承帝位的轩阆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你只懂得防外来的刀刃,内患可曾防范?你这看似纯良的妹子——”他指了指翦明,“不如由你来问,她每日照料病患,在做什么事?”
石莲这才看清翦明手中端着的东西。她微微皱眉:“翦明,这是怎么回事?你但说无妨。”
翦明额上沁出了汗珠,只是摇了摇头。
一个苍老的声音代她作答:“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但是,该答这一问的人不是翦明。”
守灵军老人吕公自石莲身后踱出,冷眼扫过青焱,走到翦明倾倒药剂的庭角,将火把靠近草木植株。
那方土地被黑汤浸润,种植的菊枝竟已经发黑枯死,连杂草也黄萎不生,与周遭植株长势大相径庭。
“这汤药……有毒!”石莲喃喃道,目光盯在青湄身上,不待对方开口,石莲已然手腕翻转,手中长枪直指青湄,“是你送的药!难道你想毒杀原涧——”
青焱锃然出剑隔开枪刃,挡在青湄面前:“不要含血喷人!早在你们这帮散兵游勇到此之前,我妹妹就一直照料原涧,尽心竭力人尽皆知!就算此药有毒,也还不知是谁何时放进去的!如果翦明心中无鬼,为何觉察药中含毒不告知众人严查行凶者,反而偷偷摸摸半夜把药倒掉?”
石莲语塞。
吕公看了看翦明:“大概是这丫头天生心软,不愿刚和解的周军和义军纷争再起。谁都看得出来,你为了青湄姑娘,不吝与任何人决裂。”
“守灵军真是深明大义,能把栽赃陷害说成顾全大局。”青焱冷笑,“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为了亲人,我能与任何人为敌——不管是世间道义,还是一个从灰土中返魂的王朝!”
两侧林木后箭弩声顿起,交错瞄准对峙的双方。火把熊熊燃烧,映照出刀剑之光。
“不是的!”怯懦的声音传来。如果不是两军陷入绷弦欲断的寂静,这声音几乎难被听清。
翦明站在树影中,眼中半是慌张半是犹豫,在众目睽睽下略略提高声音:“不是的,各位不要动怒。这药没有问题,只是原涧在服药时呕血混入其中,我才倒掉的。而这些花木……是被他血中墨毒侵蚀而亡……”
青焱和石莲皆是一怔,吕公也皱起眉头:“丫头,事关重大不可戏言!”
翦明看看他,又看看剑拔弩张的两军:“翦明处事不周,刚才听闻汤药剂量如此重要,惊惶之下没说清实情,害大家误会了。这碗中的药并没被下毒,不信的话……”她平端药碗至唇边,“翦明不惧血中墨毒,可以试饮给大家看。”
“不可!”吕公一惊,快步去抢那碗。然而翦明退身避开,倾杯仰颈,黑稠的药剂向唇中流去——
就在这时,她眼前的星光树影被白雾遮挡,清冷的风扫过身侧,恍然间手中一轻,药碗竟不知所终。
衣袖与夜雾缓沉,翦明的目光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他左手执着灯盏立于枯叶秋园,白衫在微光中匀停如暮,话音清沉亦如往昔。
“翦明,不可如此。”
她一怔。时光如洪水汹涌回溯。三年前的飞花流月之夜,她在众敌环伺的悱恻目光中,自他手中抢过杯盏,将烈酒一饮而尽。
“翦明别无他用,但此次,一定要护住先生。”
说着那样言语的她,并不知晓自己所为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她再也说不出相同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