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为师(7)
章七
岳剑尘回到家中,他换了衣服,随便弄了些东西吃,抬头却见小路子站在门口,一双眼睛闪闪烁烁,道:“师父,你……你昨晚怎么没回来,没事吧?”
岳剑尘心下感动,觉得这个徒弟对自己实在关心,但昨晚之事不可说,便笑道:“昨晚下了雨,我在朋友家住了一晚。”又问,“你可曾吃早饭,坐下来一起吃点。”
小路子犹犹豫豫坐了下来,岳剑尘随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想到自己这几天忙忙碌碌,也没顾得上他,便问他:“小路子,你将来想做些什么?”
小路子一怔,手里还拿着半个烧饼,摇头道:“没有想过,总归该是能赚钱的行当。”
岳剑尘失笑道:“这算什么,坑蒙拐骗也能赚钱,你难不成去做那个?总要正大光明的事情才好。你是想学一门手艺,还是想去读书?若是担忧金钱上的问题,我来解决。”
小路子低了头咬烧饼,没有说话。岳剑尘心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一时难有答案也是正常。便笑道:“这也不急,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吃过早饭,小路子收拾了桌子。岳剑尘想着这几天的事,却越想越是混乱,忽然间他灵机一动,有了一个主意。
他寻出纸笔,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从《平复帖》被偷开始,到昨晚自己归来,无论何事,巨细无遗都记了下来,随即他拿着这几张纸,打算从头思量一遍,或许能推敲出一些东西。
正思量时,忽然有人叩门,来客是他一个好友,是树人美术学院的一个同事云海中,岳剑尘一看,纸上还有庞冬秀昨晚复仇之事,虽是好友,可也不能让他看到,忙把这叠纸推到另一堆纸下面。
云海中这次前来,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和岳剑尘关系要好,因此找他来闲谈一番。两人从学校最近的一些改革聊到西洋的新画法,岳剑尘忽然心念一动,笑道:“老云,我听说你最擅长这种西洋画法,画出的人和拍出的照片一样,若是我说一个人的样貌,你画得出来么?”
云海中也还年轻,受不得激,笑道:“这虽难,我自信也做得到。”
岳剑尘的原意,是打算画出王兴、别小七、海底眼三人的画像,找那小周先生问一问,这几人和他雇的听差是否一样。但这三人面貌都很凶恶,贸然找云海中画来,只怕他有所猜疑,灵机一动,笑道:“我有一个朋友想画一张像,你且试试。”说罢,却是描述了一番小周先生的模样。
习惯使然,云海中一支铅笔是常带在身上的,他却也厉害,寻了张纸,按照岳剑尘的说法,刷刷几笔便勾勒出一个轮廓,又按其描述,增补细部,修改眉眼,不过片刻,一张人像竟已画出。
小路子恰在这时送茶过来,看到那张图不由惊呼一声:“这不是……”
云海中很是得意,笑道:“怎么样,与真人并无分别吧。”小路子一伸舌头,放下茶杯退了下去。
云海中复又笑道:“从前我读那些公案小说,总是不解,按旧时那些画像,如何能寻到犯人?你看我这张画像,若按它通缉,保证一抓一个准。”
岳剑尘笑道:“得了,你未免拟于不伦,我好好一个朋友,怎么就被你比作犯人了,罚你再画几张。”
云海中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笑道:“是我错了,你还想画什么?”
花了一个时辰时间,云海中又画了三张画像,也就告辞而去。岳剑尘拿了这三张画像便出门去找小周先生,又叫小路子欲交代一声,没想小路子却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也不在意,便先走了。
急匆匆来到了小周先生家,可大门紧锁,岳剑尘敲一敲头,心道自己也是晕了,青天白日,这小周先生可未必在家。
他刚转过身,便看到了王子玄,心念一动,暗想小周先生虽不在,王子玄住在这胡同里,多半也是见过这几个听差的,便前来相问。王子玄一看,指着外貌特征最为明显的海底眼道:“这人就是听差中的一个,另外两个有些面善,多半也是。”
岳剑尘谢过王子玄,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啊”了一声,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原来当日里小周先生与他说,他雇的那三个听差里,有一个下巴上有颗黑痣。自己去大河旅店找人时,也恰看到老七的下巴上有颗黑痣,又从丁字号出来,所以自己动手。可是,经过王子玄的确认,海底眼等三人才是小周先生的听差,而这三人的脸上,可没有一个有黑痣!
小周先生骗了自己!可他骗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小路子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岳剑尘忙道:“别急,这是怎么了?”
小路子张开了口,又合上,但最终还是低下头,道:“忠叔在那儿等你。”说着一指谢兰圃的家。
岳剑尘一惊,心头怦怦直跳,心道忠叔这时忽然赶来,多半是恩师那边出了状况,却不知是好转还是恶化?俗语说关心则乱,他也不顾小路子,匆匆就往谢家走。
忠叔并不在院中,也不在自己房里,岳剑尘心想这事怪了,忠叔是那等守规矩的老仆,断没有在主人房间见客的规矩。但此刻既找不到人,岳剑尘也只得来到书房里。
书房里较外面有些昏暗,这自是因为书籍不能暴晒的缘故,岳剑尘推门进来,想到恩师就是在这里遇袭,心中不由有些难过,他喊道:“忠叔,出什么事儿了?”
身后忽然传来细碎声响,一个逆光的人影出现在门前。他一怔,尚未转身,一声低微的枪声从身后传来,他只觉后背一凉,心里想着: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岳剑尘还没有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倒在了地上。数日没有打扫的书房尘土四溅,门缝里漏出的阳光静静照在他的身上。
而这起扑朔迷离的案子,也就此忽然画上了休止符。
在又一场雨下起来的时候,卢秋心被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只是他被放出的原因,却并非因为《平复帖》被寻回又或发现了他不曾作案的证据,而是因为一个人。
韩凤亭,自天津回来了。
他的叔父病情原来是虚惊一场,韩凤亭到了后没几天也就痊愈,因此他回返北京,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便自陈燕客那里得知了卢秋心被捕的消息。
就算是韩凤亭,把卢秋心带出来也颇费了一番工夫。而当卢秋心出来的时候,谢兰圃依旧没有醒来。
而岳剑尘,在他被袭那一日傍晚方被回来取换洗衣服的忠叔发现,那颗子弹并未击中他的要害,可是因为耽搁的时间太久,失血过多,至今一条命仍在生死之间徘徊。
卢秋心暂时恢复自由之后,便去了谢兰圃的家中,在书房里逗留了很久,又找到了忠叔,费了很大力气,终于与那固执的老人交谈了一次。
最后他又去了岳剑尘的家中,小路子并不在,在那里,他寻到了岳剑尘当初记录下来的前后一系列经过,在一叠字纸下,他更看到了那张云海中所画,小周先生的画像。
他拿着那张画像,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夜晚,他坐在窗下,岳剑尘写的那叠纸和小周先生的画像都在手边。
夜色清凉安静,韩凤亭、蝶影等人都远远在其他的房间里,并无一人过来打扰。
忽然之间,窗外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想是风吹树叶摇动,半开的窗子也被吹得来回打晃。卢秋心起身关窗,待到窗子关好之后,却并未即刻坐下,道:“何方来客?有失远迎。”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褂子,相貌丰秀,双目明亮,虽是个旧式女子,却有一种落落大方的态度。说起来,卢秋心从来没有见过她,可不知怎的,他第一眼见了这女子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脱口而出:“可是庞姑娘?”
那女子正是庞冬秀,她却也没有想到卢秋心竟能说出她的名字,起先打点了许多的言语,此刻一概都用不上。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卢秋心一会儿,道:“卢先生如何得知我名姓?”
卢秋心便递过岳剑尘先前写的那一叠纸,但递过去后,心中方觉不妥,原来旧式女子有许多并不识字,若庞冬秀也是这般,自己做法岂不让她难堪?但庞冬秀接过后阅读并无妨碍,他方才放下心来。
庞冬秀细细地看完了,在扫到其中某些文字时,眼神几度变化,可是她的面色,却还是很镇定的。她将那叠纸仔细地放在桌上,道:“卢先生,我今天来找你,原就是为了岳剑尘的事情。既然你已得知前因后果,我也省了许多力气。先前我不便露面,但眼下岳剑尘既出了事,我却不能置身事外。一则,他前番冒险助我;二则,此事我原有嫌疑,他却肯信我。因此我必要为他查出凶手。”
卢秋心点头道:“我晓得了,所以庞姑娘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查清此事。”
庞冬秀道:“正是,起初我原也疑惑过,莫非这偷字之人真的是你?但看了你两天,却觉应该不是你。”她指一指外面的屋子,道,“你与韩少督这般交好,从他手里弄钱岂不容易?何必费心去偷什么字?”
卢秋心不觉苦笑,倒不想自己被人看了两天,却一无所知。他诚恳道:“庞姑娘须知,我此刻与你的心情,原是一般的。一则,因此事与我有关;第二……”他看向庞冬秀,目光炯炯,“却与庞姑娘理由一般,岳兄他肯信我,只凭这份信任,我决不能辜负了他。”
两人几乎于同时抬起眼睛,四道目光对视,虽是初次相逢,却对对方都产生了一种信任之感。而两个身份性情全然不同的人,也就在这时,结起了一个同盟。
庞冬秀思量着道:“卢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卢秋心道:“不瞒庞姑娘,我在怀疑一个人。”
庞冬秀道:“哦,巧得很,我也在怀疑一个人。”
卢秋心也不卖关子,道:“我怀疑的这个人,便是那位小周先生。”他也不用庞冬秀多做询问,续道,“原因有三,其一,在案发那一晚,岳兄发现隔壁有异样,那间房子是小周先生的住处,最有嫌疑的人理应是他。”他扳起一根手指,“其二,他故意谎报给岳兄消息,将庞姑娘手下人相貌特征说成是他的听差特征。”他扳起第二根手指,“其三便是,都说这位小周先生在海关做事,家境富裕,可我托人在海关仔细查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庞冬秀眼神微动,道:“我原说只海底眼那几个人,大字不识一个,如何做得了偷字的事,这上头必定还有他人。”
卢秋心拿出那张画像:“这一位,便是那小周先生。”
庞冬秀却也是初次见得这等西洋画法,眉峰一挑道:“这画得真和真人无异。”她细细看了一番,又想了一遍,道,“按说这样有能耐的一个人,我多少总该有些熟悉,但这个人却很陌生。”
卢秋心淡淡道:“庞姑娘虽不熟悉,我却是清楚的。”
庞冬秀微微一怔:“卢先生知道?”
“是。”卢秋心道,“他姓周,名叫周幻。除却一身的功夫外,更晓得西洋的催眠术,是一个很难缠的人物。”
他的心中,又转过了之前发生的一幕幕事情,与周幻在韩家的初遇交手,后来因为胡思园一事,在宋翼家中再度相遇,以及梨园双生的坎坷悲欢和最后离散(详见《隐侠·双生》)。说起来,因宋翼一事,他与周幻之间过节亦是不小。
他声音略低,道:“其实岳兄探监时,我曾与他说,忠叔说有人寻我,诳我出去之事必有蹊跷。岳兄以为我是怀疑忠叔,其实不然,当时我想到的捣鬼之人……便是周幻。”
庞冬秀道:“可是因为卢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催眠术?”她是旧式女子,自是从未听说这个崭新的名词,但反应如此敏捷,却令人刮目相看。
卢秋心道:“正是,此术若奏效,可令人按照自己的要求说话行事,非同寻常。”
庞冬秀首次吃了一惊:“那若是多几个会用这催眠术的人,天下岂不是要大乱?”她从小练功,但按此说法,只要会用这催眠术,那功夫也好,火器也好,岂不都成了无用功?
卢秋心微微一笑道:“催眠术施用不易,譬如事先有了防备,又或意志坚定,就无法成功,说来限制也是很大。但忠叔年纪大了,又从不晓得此事,中招却很有可能。当日里我对此事就有怀疑,后来我找到忠叔,细加询问,果然他回忆当时情形,与中了催眠术的情形,十分相似。想必是周幻对忠叔施术,令他向我传话,又使忠叔忘却自己样貌。”
庞冬秀点了点头,她看向卢秋心,若有所思:“卢先生,我看你对这个周幻,似是十分了解。”
卢秋心微微苦笑:“实不相瞒,我与他之间,实在有着很深的过节。我想,周幻若想偷《平复帖》,机会还有很多,为何要选中我在之时?说不定便是一种报复的行为。”
庞冬秀道:“卢先生这样说,自然也有道理。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想过另外一种可能。”她一字字道,“周幻不惜在白日下手,为此他先调走对他深有威胁的你,再用迷香迷倒其余人。说不定是因为——买主要那张字要得很急,因此他才会如此。”
卢秋心一惊,他起初只想到自己与周幻之间的关联,却忘了此事,须知周幻此人极会审时度势,是个务实的人,庞冬秀所说更有可能,而连带上自己,不过是捎带一脚罢了。可若真是如此,此时已过了多少日子,那《平复帖》说不定已被带走,如何还有找到的可能?
他想到此事,一时心头不由忧急,竟忘了询问庞冬秀所怀疑的究竟是何人,偏在这时,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一个女孩子娇嫩的声音道:“卢先生,李副官传来信说,那位医院里的谢老先生已经醒了……呀!”她方才注意到房中有一个陌生的女客,这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又终忍不住,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庞冬秀一眼,又是一眼。
庞冬秀也看向这女孩子,只见她不过十几岁年纪,生得干净俏丽,只看那一双眼睛,便晓得这是一个聪明灵秀的女子,不由暗想:这位卢先生倒是好福气,身边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红颜知己。
这女孩子自然就是蝶影,她晓得卢秋心十分关注谢兰圃的消息,一时着了急,未曾敲门便跑了进来,不想却正与庞冬秀打了个照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