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为师(8)
章八
虽然得到了谢兰圃醒来的消息,但此刻时间毕竟太晚,一直到第二天,卢秋心才在医院里见到了谢兰圃。这位国学大家昏迷多日,身体虽然衰弱,但神志却很清明。忠叔坐在他身边嘟哝着嘴,对卢秋心的到来似乎并不满意,却又无法反驳。
待到卢秋心到来,也只刚刚落座,还未多问候一句谢兰圃的身体,那位老人便道:“最近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卢秋心便是一惊,最近发生的大事,莫过于《平复帖》被偷与岳剑尘重伤两件,谢兰圃说自己知道,知道的是哪一件?按说,他自己既然在家中被袭,那么对《平复帖》被偷一事,想必亦有所觉察。然而岳剑尘一事,他是否知晓?
他心中转着念头,又想若贸然说出岳剑尘之事,只怕会对谢兰圃身体大大不利,便模糊着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想警察必有作为。”
谢兰圃叹息道:“是我对不起老友。”《平复帖》本非谢兰圃之物,乃是他向友人借阅而来。
卢秋心听得他把责任又安到了自己身上,正要劝慰两句,又听谢兰圃叹道:“……更加对不起剑尘。”
卢秋心霎时脸色就是一变,一旁的老仆忠叔更是险些跳起来,谢兰圃见二人情形,长叹一声道:“你们都想瞒住我,剑尘果然出事了。”
他不待卢秋心答话,又道:“若是剑尘安好,此刻他不会不来。何况,《平复帖》既然被盗,依剑尘的性子,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查?他……他不是已经没了吧?”说到最后一句,老人的声音颤抖起来,终究难复镇静。
卢秋心忙道:“并非如此!他只是受了伤,尚不能起床……”其实岳剑尘何止如此,便是到现在,也不能说他能保性命无虞,只是当着老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这般说。
谢兰圃深深长叹:“他若是能动,此刻爬也要爬来的。”他抬起头,看向卢秋心,“剑尘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卢秋心看向老人睿智双眼,情知此刻再无隐瞒可能,只得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自然,如岳剑尘助庞冬秀前去杀人之事他自然避而不谈,岳剑尘究竟伤势如何也被他回避过去,这也是笔削春秋,应有之意。
谢兰圃静静听毕,并未如卢秋心所担忧的一般情绪失常,只道:“多谢了。”
此刻虽不适宜,但仍有一事,卢秋心不得不问:“谢老先生,您当日,又是如何受伤的?”
谢兰圃却叹道:“我亦不知。”
卢秋心一怔,原来,谢兰圃当日与忠叔相仿,也是忽然间便有了困意,他因身体远不如忠叔,困意一来,当即便栽倒在地,头部撞到地上,所以昏迷多日,这也正是他全身并无伤痕,唯有头上一块青肿的缘故,从这情形判断,谢兰圃亦是中了迷香。可是这样一来,便又少了一个得到线索的机会。
卢秋心逗留时间并不很长,他告辞离去时,见得谢兰圃清瘦身影倚靠床头。虽有日光映在他身上,但却愈发显得这老者苍白憔悴,令人心悸。
此后数日,卢秋心都与庞冬秀一路调查此事,但周幻不见踪影,《平复帖》不见半点踪迹,连小路子都不闻他的痕迹。只怕真如庞冬秀所言,《平复帖》早早地便已被人带走,至于海底眼那些人,恐怕也是被周幻抛弃,留下来做了个障眼法。庞冬秀更想到海底眼临死前那一声“救命,走……”说的只怕也是“周”而非“走”,却不想周幻早已不顾他们的死活。
时间耽搁得越久,他的心头越是沉重。期间他又去探望过岳剑尘一次,后者的伤势犹自严重,清醒时少,昏睡时多,卢秋心在床边逗留了半个时辰,始终未曾见得他醒来。
卢秋心喟然长叹,又去探望谢兰圃,未想老人竟已出院,他心中担忧,不知老人是否痊愈,便去谢家看望,谁想一进谢家书房却吃了一惊。先前这书房里图书字帖所在极多,现在却是四壁空空。竟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卢秋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谢兰圃坐在一把圈椅上,平淡道:“有一个人,一直想买我这些东西,我便一总卖给了他,合计是一万二千元。”
这书房里的藏书和法帖,想必是谢兰圃多年搜集所得,竟被他一夕卖掉,卢秋心又是惋惜,又是叹息。难道是因为《平复帖》是在自己手中丢失,所以谢兰圃才会想要弥补?
然而,这笔钱虽然为数不少,但仍不足以弥补《平复帖》所失之值啊。何况这样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其中的种种内涵,又怎能轻易以金钱的价值来衡量呢?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谢兰圃的表情却很和蔼,他拍了拍卢秋心的肩,道:“来,和我到院子里走一走。”
他与卢秋心并算不得熟悉,这般亲切的态度,倒让卢秋心受宠若惊。此时谢兰圃行走不易,他便扶了这国学大师,来到院中。
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异的风景,但两棵绿树,一块蓝天,却也足以让人心神一畅,恰好在二人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远方传来一阵鸽哨的声音,一群雪白的鸽子自碧蓝的天空掠过。谢兰圃出神地看着,直到所有的鸽子都消失在视野中,方道:“这可真美啊。”
他扶着卢秋心的手,慢慢道:“大清没的时候,我的心几乎也要被剜下去了。现在想一想,我真是为了大清国如何如何么,也未必然。我舍不得的,是这些东西的式微啊……”
那些文字、金石、碑帖、旧式的礼节、古老的建筑,甚至方才天空中的鸽哨、琉璃厂的玉器,这一切的一切,必将慢慢地消逝,无可阻挡,无法阻挡。旧式的文化,终究将随风而逝,为那些崭新而有活力的,然而在老人的眼里却是陌生的东西而代替。
在那一瞬间卢秋心忽然明白了老人为什么要借《平复帖》,那或者只是一种缅怀,缅怀昔日的岁月。然而只为了这一份缅怀,却造成今日这般的结果,连自己心爱的弟子亦是生死未知。老人虽不曾言,卢秋心又怎会看不出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谢兰圃的面上,却还是很镇定的,他对卢秋心道:“剑尘几次向我提到你,称赞你的文字,在眼下的年轻人里,你也算是难得。”
这一句称赞,令卢秋心更加不好意思,忙道:“不敢。”这也是实情,在谢兰圃面前,谁能说一个“敢”字?
谢兰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已痴愚,你们,要好好的。”
有一片灰色的云自他们头顶上方飘过。
飘过,又被风吹散。
那一天晚上,谢兰圃投缳自尽。他留下一张字条,告知忠叔在自己死后,将自己所住房屋卖掉,除留给忠叔的部分生活费外,剩余银钱,连同先前那一万二千元,一并赔付给《平复帖》的主人。
另有一张字条留在那已是空荡荡的书桌上,却不知道是留给什么人,或者也并不是留给什么人,因那字条上的字被涂抹几遍,早就看不清晰,唯有四个字勉强可辨。
——“只余一死”。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卢秋心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上面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个名字、一个署名。
时间是一天后的某时,地点便在北京城里,名字则是日本的一个大商人,闻说他以收藏书画闻名,而那个署名,则是周幻。
卢秋心拿着这封信怔住,这封信上没多说一个字,可是单看这信息,却令人浮想联翩。
莫非……这真的是与《平复帖》有关的消息?又或是周幻虚张声势?周幻大可把此事一掩,就此过去,为何又要专程送这样一封信?
卢秋心握紧信封,无论如何,必要走上一次。
会同庞冬秀,卢秋心在第二天夜里便赶了过去。未想赶到那所说地点时,两人都吃了一惊。按说一个日本商人,就算住得地方好些,身边有两个保镖,也就罢了。没想这人的住处竟围了一队大兵,这些人的身上,都是背着枪的。这样一群荷枪实弹的人守着,就是庞冬秀和卢秋心两人联手往里闯,也绝无可能。
如今的年头儿,就算武功再高,碰上了火器,那也是一般的束手无策。
庞冬秀虽然是个女子,但心气胆量却远超一般男子,她又审视了半晌,竟真的有意寻个缺口进去,被卢秋心一把拉住:“庞姑娘,慎行。”他知道单这一句话未必阻得住庞冬秀,又道,“如今《平复帖》是否在其中尚未得知,说不定周幻只是信口胡言,为此冒险,岂非不值?”
这句话有理有据,就让人信服得多了。庞冬秀皱一皱眉,到底未曾轻动。正这时,有两个人一路议论着往外走,一个道:“听说坂口先生明儿就走了?”另一个道:“可不是,东西也弄到了,病也好了,可不要走了……”
这两人边说边走,说了这两句,已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庞冬秀眉毛一挑,已悄悄地跟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又静静回来,道:“问了一遍,这两个都是坂口身边的帮闲,那个坂口商人最近确实弄到了一个什么了得的东西,原本就要回日本,因为害了一场病,所以拖到今天。这些兵是他央告一个何大帅借的。那两个人被我打晕藏起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生变。”
她说话做事都是干脆利落,与之联手很觉畅快。卢秋心听到那何大帅名字,晓得这也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虽不知他是受这个坂口的欺蒙,还是与之合作所以借兵,但这些大兵是摆在这里的。他略一思量,道:“庞姑娘,我去想法引开几个人,你借机进去。”
他说得轻松,这“引开几个人”可就不一定会遭遇怎样的结果了。庞冬秀扫他一眼,也不戳穿,只道:“我进去事小,可如何识得那张字?”
卢秋心一怔,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但以他为人,却无论如何做不出令一个女子冒险之事。他担心庞冬秀就此出手,情急之下一把搭住她肩头,道:“此事再议。”
庞冬秀看他一眼,卢秋心忽然省得自己这举动未免孟浪,脸一红连忙松手。就在这时,下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又一队兵忽然冲了过来,与坂田手下的人不知怎的起了冲突。几十个大兵推推攘攘,越闹越乱,卢秋心一见机会大好,忙与庞冬秀两人一并寻隙进去。
这之后的一切,在卢秋心的回忆,亦是只余轮廓。
究竟来说,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书生,虽然学过功夫,见过生死,但若说夤夜入户,做这样偷窃一般的行为——尽管亦是善举,却亦是第一次。他蒙眬记得,自己与庞冬秀联袂而入,自己的手似乎还是稳的,用一根铁丝撬开了门,同时庞冬秀打晕了一个发现他们的人,自己寻到了书房,庞冬秀率先进入,一眼就看出了房中的暗箱,两人联手撬开,里面,赫然就是他们寻了良久的《平复帖》。
这些事情,不知为何仿佛模糊的影子,在他记忆中一晃而过,可是有一件事情他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在两人取得字帖,跳窗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外面还是一片嘈杂,在人群之后,他看到李副官的身影,而在李副官的身后,有一个打扮成普通士兵模样的人,诚然外表看不出端倪,可这人的身形卢秋心何等熟悉,却是一眼认出。
是韩凤亭。
他被捕的事、《平复帖》被偷的事,韩凤亭都知道一些,李副官还曾为他关注过谢兰圃的病情。但也仅此而已,在卢秋心来说,并不希望韩凤亭卷入这些江湖人的事情太深。
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这个当初本是心不甘情不愿收下的学生,已经关注他如此,为他解围如此。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他确已逐渐对这个学生改观,也曾想把韩凤亭培养成一个晓得是非正义的人。可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真正把韩凤亭看成了自己的亲传弟子。
两人带着《平复帖》匆匆离去,就在即将赶到韩家门前时,在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有人似笑非笑地伸出一只脚,拦住两人去路。
“别出手。”那人眯起眼睛笑。
这人面目俊秀,穿着时式,虽然身形并不特别高大强壮,却可看出是个有本事的人。庞冬秀眸光一暗,暗自戒备,却听卢秋心道出“周幻”二字,她方知这个面含笑意的青年,竟然就是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
周幻看出她面色的诧异,连忙摇手笑道:“且等等,就凭我刚帮了你们这样大一个忙,你们也不该现下对付我。”
卢秋心沉声道:“这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的,害了多少人,居然还有胆这般说!”
周幻笑了:“我做什么了?没错,我是拿了《平复帖》,要知道,坂口最初是找到了海底眼他们三个做这件事,因他们不识字,才又找到我领头。若是他们三个出手,谢兰圃和他那老仆早已没了命在,只有我,才会顾忌到他们性命,不过用了迷香而已。”他看卢秋心想要说话,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知道卢先生你想说什么,谢兰圃住院,并不是我打了他,而是他倒下时自己撞到了头。之后他自杀,虽然有《平复帖》的契机在里面,可是以他为人,早在大清亡国的时候恐怕就有了这个念头,总也不能说,都是我一人之过吧。”
见他强词夺理,居然还振振有词,庞冬秀忽然冷笑了一声,说了三个字:“岳剑尘。”
的确,就算周幻舌绽莲花,岳剑尘的伤势又从何而来?周幻的气势却并没有稍弱,他笑道:“我可有一开始便想伤他?他一开始找到我住处,看到我和海底眼他们歃血为盟的东西,我还特意避开了他。”
庞冬秀冷冷道:“原来那一晚剑尘看到的黑影是你。然而剑尘身上那一枪,你又有什么解释?”
周幻笑道:“没错,那一枪是我开的。当时坂口尚未付钱给我,岳剑尘却偏偏通过画像查到了我身上,我当然要略加阻止。不过你们应该清楚得很,岳剑尘之所以现在还躺在床上,是为了什么!”
卢秋心、庞冬秀二人同时一顿,诚然,岳剑尘之所以至今卧床未起,是因为失血过多。事实上,若不是那天忠叔忽然回来取东西,他就此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只听周幻微微冷笑:“虽是我找人诓他过去,但我原没想杀他,还告诉那人事后找人来救。谁想那人胆子小得很,竟跑掉了。否则,岳剑尘怎会如此?”
这人端的好口才,按说始作俑者本是他,可被他这样一说,那诓岳剑尘之人反而显得更加可恶。卢秋心正要反驳,却见庞冬秀面色骤变,连牙齿都咬得“嘎吱”作响。自结识以来,从不见这女子这般失态。他心中诧异,正要询问,却听庞冬秀低声道:“果然是他……”
“谁?”
“小路子。”
卢秋心也不由“啊”了一声,当初他与庞冬秀各说怀疑一人,蝶影便走了进来,因此便耽搁了话头。可若说此人是小路子,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又听庞冬秀低声道:“先前剑尘没和我说小路子在他身边,若早说了,我早便提醒他,这个小子在山上时便连偷带骗,又胆小怕事,被我赶了出去。只有剑尘心软,还收留了他,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又和这个人混在了一起……”
周幻笑道:“可不是我找他,他自己想捞钱,主动找到了我门上。庞姑娘,其实还有一事,你要感激我才对,你手下那个小癞子,轻轻松松便找到了海底眼,你不会以为,真是他的本事找到的吧?”
庞冬秀心思转得很快:“是你透露的消息?”
周幻笑道:“不错,听说庞姑娘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帮你的大当家报了这个仇,你也总要谢我一次。”
卢秋心旁观者清,这不过是周幻为了灭口的借刀杀人之计,但庞冬秀却终是抬起头道:“你若再交出小路子,这次便放你一次。”
周幻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低声便说了一个地方,“庞姑娘只管去找,他三天里总有一天会去一次。”
卢秋心自不甘这般放过他,正要上前,周幻却向他笑道:“卢先生,你竟没有想过,我既偷了《平复帖》,为何又要写那张字条给你?”
卢秋心一怔,不由便停下了脚步,《平复帖》目前就在他身上,事实上,若无周幻那张字条,《平复帖》可能在明日就已被带走,这件国宝再不现于中国。却听周幻微笑道:“好歹,我也是个中国人。”
这一句话,如重锤一般,卢秋心骤然停下脚步,他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也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是周幻心中的真实想法,还是他遁走的一种托词?可若是托词,他的做法又做何解?
就在他茫然之时,面前那神秘莫测的催眠师,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卢秋心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平复帖》,还在,并没有一同消失。
这张国家级的宝物,终于物归原主,后来它的主人为筹丧葬费用,不得已将其售出,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所购,1956年,张伯驹将《平复帖》捐献国家。
一代名帖,终有所归。
自然,眼下的卢秋心与庞冬秀自不会得知这张名帖日后的痕迹,他两人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平复帖》须得归还,岳剑尘须得照顾,小路子要去捉拿,忠叔要去抚慰……逝者已矣,生者犹存。卢秋心并不信命,可是他有一种预感,他与那个周幻,定有重逢的机会。而另一种预感——不,说是预感或者并不确切,那更是一种决意。
为师当如谢兰圃,为师当如岳剑尘。
他会尽到一个老师的职责,把韩凤亭培育成他所期待的那种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