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馆·鸡蛋羹(2)
人们围上去,成一个圆圈,激动之中,却只有圆圈里的三个人最为沉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沉默中,却生了一点点变故:蒙面人的斗笠从中裂开,“啪”地变为两半,显然是受龙在天凌厉刀气的影响。
裂开的斗笠和蒙面的布巾默默地从他头脸上滑下,月光照在他脸上——是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
原本举着胳膊的老魏突然僵住了,喃喃:“怎么是你?”
群众中的气氛也一下冷却,有人还在高呼,却发现旁边人安静得尴尬。
“孽障!孽障!”龙在天脸色发青,说话时尽量狠厉,却再也不似方才那样中气十足,反而声音有些发抖,“老夫怎么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群众中刮过低语的风,有知情的跟不知情的普及八卦:龙在天的儿子龙小同从小不服管教,凡事都要与老爹对着干,长大之后干脆离家出走,还拜入龙在天的对头门下学武。
年轻人站起来,用衣袖擦擦嘴角血迹,冷笑着说:“我什么样,不都是你养出来的?”
“少爷,少爷!”老魏跺着脚道,“你要气死老爷吗?怎么可以这样忤逆不孝?”
“不孝?”龙小同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我爷爷去世时,有人为了进益自己的武功,连看都没去看一眼,您倒是给我讲讲,这是何等的孝顺?”
老魏一哽,一时不知怎么反驳。还好旁边有人接上茬:“龙大侠那是为了行侠仗义,你问问江湖上,有几个没受过龙大侠的恩惠?”
“是啊,是啊。”几个路人同时附和,有的说龙在天资助过他的孩子上学,有的说龙在天为他娘子请过名医看病。
然而龙小同不为所动,眉头一挑,语气凌厉:“那么请问,我娘难产时他在哪里?我哥哥夭折时他又在哪里?外头人都这么值得帮助,敢情我家人就天生更该死?”
说着,他逼近那搭腔的路人:“这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沽名钓誉’?你倒是说啊!”
路人被他凄厉气势吓得倒退三步,躲进人群,再不出声。
“休得胡闹!有什么事,冲老夫来。”龙在天在一旁,终于发声,瞪着龙小同,“你既然如此恨我,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儿子!”
龙小同转过来,满脸笑得诡异,从齿缝里挤出嘲讽:“你现在才当没我这儿子吗?我可是从来,就没当有过你这个爹!”
这一句落地,满场尽皆心惊,只怕以龙在天的脾气,会让儿子血溅当场。老魏甚至已经做好姿势,准备死死抱住老爷。
然而,他们都诧异了。
龙在天没有说话,面色铁沉,可就在似乎怒气积聚到顶之时,脸上突然呈现一种灰暗的颓唐,不知是不是老魏的错觉,仿佛看见老爷那铁塔样的人,身形晃了一晃。
许久,龙在天转过身,背着手,对着老魏,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他们就那样步履蹒跚地走出人群,没入黑暗之中。
人们也摇着头散开了,没有人再跟龙小同理论,最后只剩青年一个人,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孤寂。
龙小同俯身捡起寒铁剑,也要离开。
但他却被叫住了。
“怎么?如果你也想劝我向‘那个人’低头的话,就省省吧!”龙小同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就那样直挺挺地向身后扔出一句。
“好歹……我也算救过你一命吧?”老板拿着锅,把玩锅沿,带着淡淡的笑意,“坐下来吃点东西?”
于是小馆的灯光又亮起来,水在蒸锅里咕嘟嘟地冒泡,老板在厨房忙进忙出,仿佛一个普通而温暖的家庭。
“你要说什么?”龙小同坐在柜台前问。从他出现,姿势一直很僵直,像有一根棍子从后背一直撑着他似的。
“吃。”老板极尽简洁,端上一碗蛋羹,自己也拿了一碗。
青年迟疑了一会,能看出本来他想推拒,但最终还是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入口后,他僵硬的脸上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容。
“老板手艺不错。”他低声道。
“人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你抗拒美食的。”老板也坐下来,用勺子慢慢品尝。
“你是想劝我和他的事情么?”龙小同放松了一点,眼睛盯在碗里,“想说什么就说吧。”
“要我说,其实很合理。”老板顿了一顿,“他在江湖,或者说众生身上付出得够多,所以老了受众生爱戴,可是在亲情上付出得太少,所以当然的,现在受亲人的冷眼。这不是很合理吗?”
龙小同怔了怔,很久,道:“你居然不是帮他说话的。”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他说话呢?”
“因为……”龙小同低下头,“每个人都说,他有多么侠义,他有多么辛苦,他有多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所以,我再说那些有用么?”老板抬起头,笑笑,“你不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辛苦和身不由己,你只是怨恨为什么从没有人站在你这边,理解你。”
龙小同像被什么打中了,愣在那里,然后,他把脸转向一边,避开老板的目光。
“我才不在乎。”他说,“像我说的,我从来没把他当成我爹。”
“如果你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找他比武呢?”老板看着龙小同,笑着问。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投枪,年轻人眼中开始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他紧紧咬着嘴唇,手里用力地握着勺子。然后又突然低下头,大口猛吃碗里的东西,好像那不是精致的蛋羹,而是什么馒头之类的,吃到浑身冒出汗来。
“对男孩子,父亲总像一座山,小时候是坚强的靠山,长大了,却变成一定想要翻越的山岭……”老板说下去,“可是,他们也许没注意到吧,随着时间过去,这座山也矮了、秃了。
“对了,龙在天以前不是一个爱吃蛋羹的人,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他每次都点鸡蛋羹吗?”老板又问。
“不知道。”青年回答。
“因为,他的牙掉了。”老板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左颊。
无预警的,龙小同崩溃大哭,哭到后背不停地颤抖,柜台上都是鼻涕和眼泪。
“可是,我还是不会原谅他的。”很久,等他平静一些了,哽咽道,“我不能原谅他对我娘和哥哥做的事情。”
“原谅是很高贵的事情。”老板叹口气,“正是因为它是如此、如此地难以做到。如果它很容易,就不高贵了。”
“老板也有过很难原谅的事吗?”
“有过……”老板轻转手上浓翠的指环,笑着。
年轻人若有所思了一阵,站起来,擦了擦眼角:“天快亮了,我该走了。谢谢老板的手艺。”
“那就不远送了。”老板同样站起来,道。
而当他走出门口,背影在夜色里有些模糊的时候,老板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喊道:“喂,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龙小同停下来,侧脸的轮廓刀削般分明。
“我并没有救你一命。”老板笑着,扬了扬那只开了天窗的锅,“你真以为我用锅就能接‘千军破’一刀么?那,只不过给了个他不想伤了你的台阶。”
门外的人影凝住了一会,但很快,又向前走了,进入夜幕中。
屋里,老板俯下身,细心地熄灭炭火,收下窗帘,刷洗碗筷。房间中还有未散去的麻油香气。
洗一洗,她又蹲下来拿着那只惨遭不幸的铁锅,一边摇头:“唉,我的锅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