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冰寒(2)
她道:“明烟,我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要是不愿意跟我,你可以下去。我不会为难你。”她奇异地咯咯一笑,悄声说,“放心,我不会如对冬云那样对你。”
明烟一骇,手上的勺子碰到了碗沿发出清脆的响,静夜听得刺耳,她细细地吹好一勺粥,喂给玄霜吃了,才道:“公主,明烟不是三心二意之人。”
玄霜没有回答,喝了大半碗粥,而后明烟服侍她躺下睡觉,她伤后精神犹虚,很快便安静入梦。
明烟静静地坐在床沿,夜那样静,那样漫长,公主的呼吸一点一点有节制地放出来,逐渐悠长而平稳。她的睡容异常从容,梦里不再紧蹙双眉,不再闪着依稀泪光,只是仍旧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新换上的内衣半个时辰便湿透了,明烟伸进被窝摸摸她的手,她的手握成拳状,攥得死死的。
她心里痛惜。大祸降临时她也曾害怕,落梅死时她更是害怕,然而这一天一夜守在公主身边,照料她,服侍她,看她辗转于枕上的无助,看她眉宇间排解不开的痛楚。小公主年仅十五岁,无论如何她也不该遭受到这样惨酷的命运。
反正离开了公主,她没有去处,她微薄一躯是毫无价值,她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零落的尘泥。只有对公主,她才那么重要不可或缺。既然如此,那就都给公主,身与心,都是她的,听从她的召唤,她的命令,哪怕她即时让她去死,也是得其所哉。
公主啊,你放心,你身边终还是有人会陪伴着的。你放开那握紧的手,放开一丝丝心扉,外面,还站着有人。
玄霜喉间的伤势不重,她的病有一分伤倒有九分在心。第二日虽有些虚弱,却也挣扎着起来,把林深叫到落梅生前所住房中,吩咐将凡是有关落梅的遗物,她吃过的杯盏穿过的衣裳睡过的铺盖,乃至用过的胭脂水粉家常物件等,通通收起来,一把火烧掉。
林深一时不解,愕然地看着她没有反映。玄霜正色道:“落梅私与逆贼相通,纵使死了,也不减其罪。不曾因她祸连府中其他人,已是谢天谢地了,她的东西,我怎么还敢留着?”林深不敢说甚么,唯唯地去了。
她默默地坐着,落梅的房间离她很近,听得林深指挥下人们把一概整理出来的东西搬出来,七手八脚一阵忙乱,而后下楼,再无其他声息。过了一会明烟红着眼睛来禀告,东西都堆在后园里烧掉了。
她点首,忽作微笑:“傻丫头,你哭什么?这是她罪有应得。”明烟心中似绞,只有点头。玄霜命她:“请柳大娘来。”
柳珏是这个府里最神秘的人,通常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但只要想找她,她都会适时出现在最容易让人瞧见的地方。明烟去不多久,便将她带了过来。玄霜开门见山地道:“柳珏,请你去一趟东宫,请太子过府。”
柳珏看着她,眼色里不仅含有询问还有某种怜悯在,玄霜不耐烦了,强调着说:“此事至关紧要,非得请柳大娘走这一趟不可,你跟太子说,一定要来……不然的话,只恐后会无期。”
她语音中透着决然,那是一种极其不详的意味。柳珏遂不再问,当即便去了。
玄霜命明烟开箱,挑了半日,换上一身素白长裙,乌油油的头发松松挽就,双唇淡而几无痕迹,明烟把胭脂盒子拿在手中,玄霜摇了摇头。
柳珏将太子请来时,太子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寒风瑟瑟,柔嘉公主只穿着一身夹衣单衫,脱簪卸珥,跪在暗红色大门前面的方地上。太子冲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她已经冷成一块冰,僵硬的身子连发抖都已不能,她抬起惊恐而哀伤的眸子,眼中盈盈有泪,却落不下来,冻在眼眶里一样。
太子瞧着心痛,忙解下大氅来给她裹着,她已不能行走,太子索性将她抱了起来,一路赶着进了花厅,花厅里生着炭盆,他赚不够,又接连生起两个,银霜炭烧得血红,太子亲自替她揉搓着冻僵了的手脚,一面怪宫人:“冰寒彻骨的,怎可让公主跪在外头?”林深哭丧着脸道:“太子,公主执意如此,奴婢们拦不住呀。”
她才轻轻地呼出一口白气,眼泪滚将下来,哭道:“哥哥别怪他们,是玄霜要跪。”她身子一歪,顺势滑下座椅,便是重重地一跪,“求哥哥救我!”
太子忙道:“你先起来说。”玄霜哭着不愿起立,他心中难受,柔声道,“昨晚我在宣德门上,那些事情我都已知,父皇他一时震惊,迁怒于旁人,算不得数的。玄霜妹妹,快别哭了。”
玄霜痛哭道:“妹得晋国夫人与莫大人恳求,强留一命,可只怕势不长久,小妹求哥哥一件事,哥哥定然要答应我。”
“好好,你说,你先起来。”太子向来优容散淡,却似见不得女孩子的泪水,她这样一哭一求,他倒手忙脚乱起来,切切地只是婉言相劝,与素日的霁月风光大不相同。
玄霜仍不起立,只道:“求哥哥进宫去讨一个旨,贬小妹为庶民,小妹纵然素食三餐,布衣粗活,也是情愿的。”
太子吃惊道:“玄霜妹妹这话从何说起?父皇英明,自然明白昨晚那事与妹妹毫无关系,父皇雷霆之怒已过去了,不会再行追究,妹妹千万放心。你还是金枝玉叶,怎么说出布衣粗活的话来?”
玄霜脸色本极白,因离炭火近,那里烘烘的热意烤上来,两颊已如火烧,胭脂似的红,看上去反而是显得不正常的病态。太子也知她柔弱无力,这么大冷大热,日后定生重病,只是这妹子娇怯腼腆,如今却出奇地固执,就是不肯起来。他不禁担心,是昨天给予她打击太大,以致连神智都有些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