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十四)
那乘驽马便缓缓向西行去。这样听天由命地不知走了多久,驽马忽收住了脚步。彭广撑开火辣辣的眼皮,望见不远处端坐在鞍头的青年正在冬夜的尽头默然冷笑。
“我手下的弓兵已差不多死绝了,算下来你欠我的手指……只怕要剁去你两条手臂才能勉强充数。”
鲜血沾衣的青年,脸上却是一派安然无恙的悠然,彭广只觉一腔怒血令咽喉肿胀不能言声,几乎是费尽全力才挤出声音来问:“梵音死了?”
那青年却似乎没有听明白彭广的问题,只是想了想:“原来那人名叫梵音……”
彭广睨着青年满身的血迹,挺起身来笑道:“看你一脸聪明,却原来依旧是傻子。”
青年也微笑道:“何以见得呢?”
“那个梵音,本事通天,若说我们山寨中只有一个能叫你们头痛的人,便一定是他。”彭广道,“你从前既不知道这个人,我笑你孤陋寡闻;如今你杀了他却不知道自己拣了个大便宜,我只能在这里替他叫屈罢了。”
那青年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
“有什么好笑?”
“我只是笑我自己。”青年道,“被他杀了这么些人,我还未曾想到他应是一号巨寇。经你这般点拨,我才知道抓错了人——你这样的废物徒然费了我那么大的气力将你归案,更徒然断送了那么多的人命,到最后,原来你竟不是赤须龙寨里的头号人物。”
“谁说他不是寨中的头号人物?”梵音的声音在白色苍茫的天地间无形无相、无边无际地席卷而来。那声音拂地的时候,好像还带着雪片的洁白。
青年讶异地扭头笑了,抽了口冷气道:“果然是我小觑了你。”
然而四下里寂寥如初,那声音消弭之后,天地依旧混沌一体。两人如迷失在浓雾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面前呵出来的白气也浓重了许多。
青年慢慢向彭广身边退去,冷笑道:“梵音,你眼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想救彭广走,还须更不自量力些。”
彭广见他展臂过来,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点镫想催马就跑,这驽马却忽使上了性子,竟纹丝不动。青年上前扭住彭广的胳膊,利刃锁于彭广咽喉,大声喝道:“出来!”
随着这声音喝出来的却是一口鲜血,青年望着胸前透出的稀薄惨淡的刀光,微叹了口气。
“原来你一直藏在彭广马腹之下!”他道,“妙计。”
他跌落马下,梵音已佝偻着身子,俯下眼睛看着他。青年吸着冷气,忍受着致命的痛楚,半晌后平静了声音,望着彭广道:“设计拿你的人是我,曹皖一无所知,他太正,永远也不会用那等下流手段。你日后胆敢胡说八道玷污他的名声,我定前来索命!”
彭广听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完这段话,微有些讶然。梵音收了刀,依旧是佝偻着身子。两人望着青年的尸首半晌,忽然想起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这青年的名字。
“日后见了曹皖,不知该告诉他这里死的是谁。”彭广已然盘算起雪恨时的快活,因这点儿缺憾而有些愤愤然。
梵音慢吞吞地爬上青年的马,当与彭广并骑时,伸手捞住了驽马的缰绳。“天下人十有八九不似你这般没心没肺。”他颤抖着声音道,“若曹皖得知犹如臂膀的心腹暴尸荒野,对手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屑知道,定会气出失心疯来。”
“心腹?”彭广道,“你定是知道他的。他叫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梵音慢慢抽了口气,扭头让彭广看清他眼中坚决的恶意,最后笑了笑,“我还指望你遇见曹皖时气他个半死呢。”
彭广见他不愿成全自己的兴致,打算怒骂梵音几声,无奈伤痛如锥,扎得他千疮百孔,只得忍住没有发作。
梵音似乎也没有与他争论的闲心,全神贯注垂首牵着缰绳,领着他向西行去。
许是青州的弓兵被梵音杀得干净,他们走出去很久,也不曾见一个追兵上前。倒是寒风打着旋儿地越吹越紧,细弱的呼喝声自身后远处只字片语地断断续续飘来,让人战栗着遥想瞧不见的山坳里是如何的凶险。
前面的梵音似乎要倾听风中的消息,仰起头来望着天空。彭广重伤时仍然手快,催马抢上了一步,一把抓住梵音后心的衣衫往怀里拽,却没有想到自己全无力气,被他的身子拖动,一起从马上折了下来。
梵音像一条湿乎乎的抹布般跌在他胸膛上,过了很久,彭广才从头晕目眩里挣扎着明白过来,触手摸到的,都是梵音衣襟里透出来的血渍。
青年的马不耐烦地嘶了一声,往林中奔得不见,那驽马却慢吞吞地围着两人踱步。
彭广奋力抬起胳膊,从它鞍囊里将梵音的旧斗篷抽了出来,勉强扯来盖在两人身上。
自此却是再也动弹不得,身下的积雪渐渐洇透了彭广的衣衫,浑身炙热的高烧因此消退。而胸膛上的梵音也不知不觉间冷了下去,彭广凛然惊恐,瞪大了眼晴望向梵音,迎面刺到的是梵音清晰却痛楚的眼神。
彭广胸闷气短,梵音也因失血的虚弱,执著地抿着嘴唇,一样一语不发。
雪就在彭广眼前忽然下得大了起来,纷乱迷了人的双目。只是为了确定梵音还清醒着,他使劲地盯住那狭长的眸子。而梵音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看着彭广,那人此刻还有绝大的意志,毫无疑问已决心挺过这个困境,而自己这个施救者却一心想着昏死过去,因为在清醒的时候,胸前的刀伤之痛令他觉得青年的利刃还在体内,不住地搅拌着自己的骨髓。
原来自己还是怕痛——梵音为忍住尖叫和哭泣,浑身拼了命地颤抖不已。
“你他妈是来救人的,没有逃脱的本事,你他妈就别出手!”彭广道。
梵音甚至没有力气为彭广突如其来的这些抱怨感到一丝诧异,他筋疲力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只够他弯起眼睛微笑着嘲弄彭广的不识时务——这时候激将又有何用?梵音心里叹气,为何这个笨蛋却长了一张光芒万丈的面庞,正刺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在他闭上眼决意昏过去之前,彭广忽道:“有人说过,若有人当真知道你是条真汉子,就算为了他死也没有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