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五 )
当年分别的时候没有感觉什么,而今就是这样短暂的梳洗,也让濒死的许默有点儿生离死别的悲戚。
小艾转来,坐在许默身边捧着脸:“都是伤痕。都是伤。”
许默挣扎喘了口气,问:“请大夫了吗?”
“那是一处旧刀伤,本快结痂的。”小艾道,“养上几日就会好的。”
“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许默遮着眼睛,奄奄一息地道。
而梵音却没有养上几日,第二天一早便不辞而别。许默和小艾都以为这回定是再也见不着他的了,可小半个月后,梵音却驮着两袋药材在外叩响了门。
“多嘴的江湖郎中。”
给梵音治伤的大夫是许默用惯了的医生,就那么会儿的工夫,便不知好歹地将药材紧缺的事说给了梵音听。
小艾虽是这么抱怨,却欢天喜地忙着招呼人卸货。
“这回一年的都有的用了吧。”梵音笑着说。
“哪用得了这么许多?”小艾说完,笑容便凝在脸上,反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梵音笑着将马鞭扔给他,捧着腹间的伤口慢慢走了进去:“帮我请个大夫吧。”他面有惭色。
京城往西北来回三千里,当中还要穿过官匪激战的三州,带着伤飞驰回来,只是轻飘飘地说“请个大夫”。
小艾看着梵音的背影咋舌:“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啊……”
梵音便在许默处安心住了下来。他不肯听许默弹琴,许默便不弹;他不说这四年去了哪里,许默便不问。梵音似乎又开始做起和尚来,每日清早都捻上一炷香,诵几遍经文,不知在祈祷什么。随后一天的日子里便是与许默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人一语不发,却也不见得厌烦。
忽有一天,许默才突然想起什么,道:“你让我谱曲,我这几年倒得了十几首。”
“我不听。”梵音还是固执地道。
许默笑道:“看琴谱总可以吧。”
琴谱藏了一年,小艾找了半天,才捧过来。梵音坐直了身子,慢慢翻动,脸上就如白皙的纸张,没有半分表情,只有间或微微一丝笑容,才让许默的心跳得慢了些。
当梵音触及最后一曲时,许默忍不住在榻上挣了挣身子。梵音便在此刻目光忽地一敛,平静的手指渐渐颤抖起来,蓦地抬头看着许默。
“何苦呢?”梵音叹息,抬起袖子慢慢拭去眼角的泪水。
原来懂得自己的,还是他——许默精疲力尽地倒身,喘着粗气。
“这曲作完,就再也没有写过别的曲子了吧?”梵音问。
原来懂得自己的,就是他——许默点点头。
“何苦呢。”梵音挥手让小艾将曲谱收走,看着落叶又道。
于是两人还是晒太阳。没有消息透进来,也没有消息传出去。零星只有许黠的小厮悄悄地来问小艾许默的病情,而许默也不知道。
这院子是没有半分波澜的了,小艾躲在墙角哭泣的时候越来越多,梵音偶尔听到,好像根本就没有猜到许默的死期就在不远,依旧是无动于衷地晒太阳,看雨珠。
次年春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
在礼部任职侍郎的许黠竟被人当街殴打了。打人的是当今宠妃曹氏的弟弟,虽说当即就被刑部收监,他一介布衣,殴打朝廷命官论律至少也是流配的处置,但刑部正堂与曹家渊源颇深,放出来也是朝夕间的事。
许默听小艾说,一开始还算平静,渐渐浑身乱颤,猛咳了一阵,涨红了脸,半晌才道:“姓曹的致我兄长受辱,我岂会轻易放过他。”
“宠妃?”梵音却不理会许默的愤恨,只是奇怪道,“皇帝是个傻子,怎么会有什么宠妃?”
“皇帝的确是个傻子,但偌大的宫里,总要有人陪着傻子玩。”许默道。
只有曹氏在时,皇帝才有片刻的安静,故而与其说曹氏是皇帝的宠妃,不如说是把持当今朝政的皇后的宠妃。只要曹氏能哄得皇帝开心太平,又没有身孕之虞,皇后对曹氏及曹氏一家都是体恤有加的。
这位皇后出身不算高贵,原是外戚家里一个穷亲戚,送进宫去,只为巩固势力。不料这位嫁了傻子的皇后,没出几年,就将断送她青春的娘家打翻在地,手上更把持了一批在位的权臣酷吏,是如今真真正正的天子。最为可怕之处并非皇后的严酷,而是她遍及天下的耳目。前两年有几个公子哥儿在帷幄中议论道:“皇帝要想有个子嗣,还须安熙郡王相助吧。”他们笑完,吃醉,还未能酒醒,便已身陷囹圄,连带一家老小充军发配。
许默掀开薄衾,勉强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往书房里走,从墙上摘下弓箭,就想闯出门去。
梵音从他手上抽出弓来,笑道:“想闯刑部惹事?就凭你?”
许默想甩开他的手,一用力,却几乎跌坐在地上。
“竟是一柄好弓。”梵音掂了掂,笑道,“你快死的人了,用什么弓?送给我吧。”
“滚蛋!”许默怒极,抄起书架上的书,就往梵音身上砸。
他生了一夜的闷气,早起隔着窗户便见梵音在春日底下打瞌睡,他气得狠了,只管装模作样捡了本书在屋里看。
小艾从外面匆匆走过来,看到梵音在院子里,吓了一大跳似的,放轻了脚步,像绕开沉睡的猛虎般,兜了个圈子才往书房来。
“昨晚有人闯刑部,想劫了曹国舅去。”
许默一惊,放下书,道:“曹家的人?不是多此一举么?”
小艾摇头:“混战中,曹国舅让一支利箭给射死了。”
许默大快了一瞬,突地仰起身,怔怔看着梵音。“扶我起来。”他借小艾的肩膀用力起身,慢吞吞走到院子里,“你去了连玉山了么?”他问梵音。
“啊……”梵音睁开眼,“没有。”
“那你这几年在做什么?”
梵音转过眼睛微笑:“你快死的人了,哪里要管这么多?”
“这几年在做什么?”许默盯着问。
突如其来的狠色让梵音的面庞笼罩了一片黑暗的杀气,他盯着许默看,许默拼尽全力才没有往后退缩。
梵音最后扯起嘴角,叹了口气:“没做什么,不过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