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天,少年(六)
一个时辰后,煮鱼的香味便飘了过来。
苏长衫一手拿着汤勺,一手拿着锅铲,见君无意进来厨房也没工夫和他打招呼。倒是旁边帮忙的景行止说:“已经做好两条了。”
碟子里有两块焦煳的东西,幸好有景行止清清楚楚地指着,否则很难让人猜出那就是鱼。君无意扶额,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头疼……只听苏长衫朝脚边一个被捆得如粽子似的人说:“该加柴了。”
地上竟是那个狷狂冷傲的绿袍人!
绿袍人阴沉着脸,用左手捡了一捆柴扔进炉膛里。君无意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软绵绵地垂着,脱臼了。
在煮汤汩汩冒泡的声音中,君无意蹲下来,按住绿袍人的胳膊,掌中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对方脱臼的胳膊便复了原。
“哦,右臂好了?”苏长衫看了他一眼,“正好,再加两捆柴。”
“俗话说擒贼擒王,你抓了侍卫有什么好得瑟的?”景行止故意板着脸,“要是鱼还没煮熟,他的主人来把我们都杀了,这些鱼就可惜了。”
“主人也抓到了。”苏长衫平淡道。
“在哪里?”景行止大惊,“我怎么没看到?”
苏长衫将汤勺在锅里搅动,头也不回地说:“呵,这不是来了么?”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景行止回头去看--不是战胜了他“蜀道难”的客人还能有谁?
可突然间,景行止觉得白天见鬼也不如眼前的情形惊悚。
--能想象秦汉时期泛黄的古画被孩童胡乱涂鸦了几笔的感觉吗?那么古雅高大的一个男人,抱着孩童才用的玲珑竹丝小鱼篓,宽袍华服上都是泥巴,头发湿漉漉的,峨冠上还滑稽地挂着几根水草。
对方板着脸,将鱼篓打开--里面是剖好的绿豆小鱼。景行止只觉得嘴角抽搐……那么小的还不如指头大的鱼,要一条条剖好,对这个手掌大如蒲扇的男人来说,比杀了他更难完成吧!
但他还是奇迹般地完成了。景行止看了苏长衫一眼,终于觉得对方很神奇!
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似乎都可以做到。
苏长衫只瞟了一眼鱼篓,满意地说:“倒进锅里。”
对方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将鱼倒进锅里。
“你可以走了。”苏长衫根本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而对方竟然铁青着脸依言走了出去。
景行止却是急了:“你放他走?”
将锅盖盖上,鱼汤开始煮了,苏长衫这才从百忙中抽出空来,目光悠闲地扫过他的面孔:“这只铁锅是我从藏兵阁里拿出来的。”
“我知道。”景行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同时还拿了另一件东西,”苏长衫继续说,“是一幅微生砚的画像。可我认识你四年,似乎从未听说过你认识微生砚。”
话说到这里,景行止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苏长衫的目光变深:“你还有一件事瞒着我吧。”
“我……”景行止惊愕迟疑着,俊美鲜活如桃花的面孔光影缭乱,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昨夜君无意醒来到失火的地点去救人,你武功不如他,阻止不了他尚在情理中。但是--”苏长衫说到这里,平淡无奇的声音里竟有了一丝肃杀,“你没有告诉他冶炼房有机关暗箭。”
景行止的身子骤然变得僵硬:“你怀疑我害你们?”
“你若是要害我们,处心积虑陷君无意于险境,昨夜我决不会放过你。”苏长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交朋友交心,对敌从不手下留情。”
景行止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没有告诉我,这些鱼根本不是你钓的。今日清晨天还未亮,你就去市集买了十条鳜鱼。”苏长衫虽然一直在房间里,却仿佛亲眼看到了景行止外出的场景一般,“你的脚上还有菜叶,身上有市集的羊肉膻味,两只鞋子都湿了右边。今天早晨刮东风,雨风吹湿了右边,所以,你去的是西边的集市。”
他这一番话,每个字都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那种力量,叫做事实。
“你为什么不肯钓鱼,要去买鱼?”苏长衫看了看锅里的火候,确认鱼汤没有烧干,才继续问。
“我……”景行止欲言又止。
水汽从汤锅里升腾起来,似水落石出前的最后一层浓雾。苏长衫这次根本没有看他,只悠然从容地替他回答--“因为山庄里有经年未散的血腥,湖底还沉着陈年的枯骨,那些鱼以吃腐肉为生,所以你根本无法、也不愿用那些鱼来招待我们。
“江湖中都说,景行止从四年前开始变得讨厌桃花。如果我没有记错,行止山庄崛起江湖,是在八年前;你我认识,恰是在四年前--这四年来,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瞒着我。”
话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其实我一进山庄,就在想一个问题,你既然对桃花的花粉过敏,又为何要在庄园里种这样大片的桃花?”苏长衫放目窗外的花海,“这桃林栽种得如此用心,恢宏壮美如梦境,决不带一丝敷衍。
“只有一个解释,当年喜爱桃花的景行止和如今对花粉过敏的景行止,根本不是一个人!”
所有人都是一震。
“你虽然有山庄的地图,但对里面的机关不甚清楚;你根本不喜欢杀人,而这山庄确实曾经伏尸遍地。于是,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并不是这座山庄真正的主人。”
景行止的脸色顿时暗淡下去:“不错……我,我并不是景行止!我也根本打造不出‘蜀道难’那样的神兵利器!我只是个运气稍好的小偷,只是个双手比别人稍微灵活的手艺人,只是个冒充了‘景行止’四年的江湖骗子!”
他甚至不敢看苏长衫的眼睛。
“不错,而且你还有一种身份!”苏长衫面无表情地说,“我的朋友。”
“景行止”身子猛地一颤,仿佛苏长衫的那句话像拳头般击中了他。
良久,等“景行止”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直视着苏长衫,那种翩翩佳公子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说:“对,我是你的朋友,我叫沈贺!”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落到怎样尴尬落泊的境地,只要还有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血就不会冷,希望就不会灭。
“既然你不是景行止,那真正的景行止在哪里?”君无意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也正是因为江湖中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景行止,沈贺才能冒充景行止四年。
“我不知道。”沈贺苦笑摇头,“四年前我进入这庄园中,里面就没有主人……那时我本想偷一两件兵器就走,谁知道让我捡到了山庄地图和‘蜀道难’!手握神兵,我便有了底气,那些仆人也奉我为新主人……我冒充景行止四年,这四年来,真的景行止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谁说景行止没有回来过?”苏长衫气定神闲地说,“他早已回到了这庄园中。”
“他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长衫指了指炉火边的绿袍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