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
今年的雪,似乎格外早,自入冬那天便没停过。纷扬覆下,如洒下银装,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皆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雪衣。冷风吹过,遍体生寒,那渗入骨头缝里的凉意,贫瘠而苍凉,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长安城东一隅,有处占地宽阔、屋瓦精美的大宅——萧府。路过府宅门前的人们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并非府内有何独特之事,而是对站在府门口几天的一大两小身影。
孑然而立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还未到及笄之年。她衣衫单薄,身形瘦弱,面色苍白,唯有小巧秀气的耳朵,被冻得异样的红。手和脚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就连眉和眼睫上,皆染了一层霜白,可她眼睛清亮,隐着一丝倔强。
她凝望着对面的萧府大门,身形不动如山,那目光却有如风雪里隐着寒冰,冷意漫天,犀利肃然。
她的手里,还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只是脸色比她更加青白,趴在她肩头,紧闭着双眼,唇上无一丝血色。尽管很吃力,但少女还是紧紧揽着弟弟冰冷的小身子,希望能将自己仅有的一点温热,传递给他。
“紫衣,天气这么冷,你将厚衣服都给了娘,你会冻着的,都两天了,他还有没出来,我看我们还是走吧。”坐在一旁石阶上的人发出微弱的声音,并伴着强烈的咳嗽,带着残喘的煎熬。
紫衣连忙上前,可冻得太久,腿脚都不听了使唤,几步踉跄,才勉强来到老妇人跟前,伸手将裹在她身上的衣服又紧了紧,眉目间越发坚忍。
“娘,我不冷,我们再等等,应该就快了。况且,小非身子薄,也需要个安身之所,不然漂泊凄苦,他承受不住。”
时至今日,袁紫衣已能自然地唤出这称呼,也适应了这个世界。
在去旅行的路上不慎落海,一睁眼,已魂穿到这小姑娘身上。活了二十几年,再世为人,却唯有寒门冷风,衣不裹腹,以及眼前的娘亲和幼弟。
初始时,她并不适应,可他们虽穷,被唤作娘亲的女人却是待她极好。
她还记得,翻遍整个破屋子,只剩半个馒头,娘亲塞给她和弟弟,笑说自己在外吃饱了,转身却在屋旁的阴影下,嚼着苦涩难咽的稻草。
她还记得,一年她染了风寒,娘亲背着她,冒着风雪赶了几里路,去镇上请大夫。他们们没有钱,娘亲便一家家医馆跪下去,直到磕的头破血流,终于有个看不过的大夫,为她看了病。但也是在那时,娘亲的身子寒气入里,一年不如一年。
正是这份无私真挚的母爱,将袁紫衣感动了。所以,她要实现她的夙愿,她知道,娘亲的时间已经不多。属于她的那抹生命流光,正在一点一滴,无声流逝。
紫衣虽然口中宽慰着娘亲,但心中希望早已如死寂。
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她们在门外等了两日,如果那个未曾见面的爹还顾念旧情,想必早就出来了。可看着娘亲一脸期盼,她又不好将这一丝如悬命般的稻草拔除。
忽而一阵轻响,萧府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衣着光鲜的老人。紫衣回眸间,捕捉到娘亲眼中,许久不见那明媚的光芒与希望,如油灯浮火,点燃将尽的生机。紫衣顿时明了,这人就应该是她的父亲——萧严。
萧严视线扫来,如雾如暮,只深深一眼,便快步走来,丝毫不去理会站在一旁那些仆人好奇的目光。
老妇人挣扎着就要起身,紫衣忙一手托住萧非,腾出另一手去搀扶。可她太过虚弱,身子宛若千斤,以至于即便被搀扶着,也依旧站不起来。
萧严已来到老妇人跟前,皱起的眉峰见隐现懊丧,关切道:“你,你怎么如此瘦弱了?”
说着,执起老妇人的手,掌心微凉,声音轻颤,如一缕烟随风飘散。
老妇人凝视着他,气若游丝,薄唇轻启,却未发出一声。仿佛想要将心中埋藏多年的话语吐露出来,可话未说,人却昏倦过去。
萧老爷高喊:“快来人,将她抬进府里,去请大夫!”
“这是做什么?!”
候在一旁的仆人连忙上前,可才一伸手,一个充满威严的女声传来,顿如一声惊雷,使得仆人都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是晦气到家了,要死也要死远点。”
萧夫人一身锦衣,头上朱钗摇曳,看清眼前情形,嫌恶地撇来。话锋如刀子般尖锐,划破漫天飞雪的寒凉。
“夫人。”仆人恭敬的立于一旁,停滞了刚才手中的动作。
萧夫人径直来到袁紫衣跟前,牵唇一笑,扬手扣住她下巴,“呦,好风骚一双眼,果然下贱人生出的女儿,也是小骚胚子。”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萧老爷一脸无奈,可眼见怀中老妇人已经渐渐失去知觉,复又焦急喊道:“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帮忙!”
说着,自己吃力地尝试将老妇人的身体抱起来。
一旁的仆人面面相觑,都纷纷将目光投向萧夫人,见她并未说什么,才迟疑着将老妇人抬起,往萧府内走去。
萧严臂膀顿失了重量,转身望向萧紫衣,伸手就要去接她怀中萧非。萧紫衣一退,避开他的手,寒芒一闪,流矢一般。
萧严一怔,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何以有这般目光?而这人,还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亲生女儿。他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终是悻悻收回,转而跟在仆人身后,查看老妇人情况去了。
萧紫衣越发抱紧了萧非,吃力抬步跟上,可转身之际,分明看到了立于一旁萧夫人那嗤之以鼻的模样。光鲜无比的身影,与她的狼狈,被残忍地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一片雪花落下,轻柔覆于眼睫,模糊了那年冬天,最后一抹视线。
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洒在热闹非凡的大街上。春色张扬地笼罩入萧家大宅,缤纷色彩绽了一院,夹带着三月里的春风,沁人温柔。
可角落的一间破旧屋子里,却是一片寒白。萧紫衣扯了几方白布,布置成个灵堂模样。面前是娘亲简陋的灵牌,素黑的颜色,森冷得刺痛了眼目。
那个叫做娘亲的女人,终是抵不过数月的缠绵病榻,撒手人寰。萧严在外未归,家中事务皆萧夫人做主。萧夫人不让戴孝,不许祭奠,姿态轻贱得比下人皆不如。
殷红唇畔,略过一丝凉薄笑意。人心不如水,覆寒冷暖知,
眼前似乎浮现出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枯槁一般的手,拉着她兀自颤抖,“紫衣,小非就交给你了……照顾……照顾好他……”
放心,日后小非就是她的一切,她可以为他生,为他死。
为了小非,她必须要忍受这萧府中,世态炎凉。
她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重重捶在地上,传来的疼痛让她更加坚韧,仿佛亘古不变移的远山。
窗外,“啪”的一声,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蓦然掉落,春风拂过,花瓣点点散落,无声飘散。(未完待续)